上海夜色如墨,幽漆的巷道里弄最深处,污浊遍布,淡色的灯光昏昏暗暗,时隐时现。半轮明月浮动中天,黯淡的乌云连绵一片,林淮唐和林时爽两人一起坐在工会宿舍的屋檐下,透过月光下斑驳的树影,好像又回到了几年前在东京读书的少年时光。
“那时候君汉怀揣着章太炎的苏报来找我,突然大讲种族革命的道理,吓了我一大跳嘞。”
暮春时节,上海的枯树上已成长出了青翠欲滴的嫩芽与树叶,风声松动,枝丫摇摆,叶子的身影投在林淮唐的脸上,一道道像灰印似的,又好像战场上硝烟留下的痕迹。
林淮唐有些尴尬地笑了起来:“从东京到黄花岗,从黄花岗到梅州,再到今天,咱们这一路走来也算唏嘘不已。”
林时爽坐在对面的摇椅上,他背对着林淮唐,仰起头望向天空的繁星,突然间又伸出手指,说:“看,是星汉。”
民国元年的三月中,上海的夜空难得一见如此明媚灿烂的绚丽银河。闪亮的一道光带,从夜空中央横穿而过,星河万顷,满船清梦,也不知道是天在水中央,还是水已浸入天际。
“中国的星空比东京的星空明亮得多。”林淮唐也坐了下来,“哪怕是上海,工业比起日本亦衰微得可以忽略。中国人的生产活动,还不能对天上银河的美景造成任何影响。阿文你还记得吗?我们在日本的时候,晚上很少见到如此繁星。”
“是因为东京周边工厂的关系吗?”
“对。”林淮唐长叹道,“工业化是人类历史上空前的伟业,从第一次工业革命开始,至今不过一百年的光景,人类创造出来的生产力却已经超过了过去五千年历史、上万年历史的总和。工业化的威力,足够对我们伸手触摸不到的天空产生影响,在东京抬起头来绝不能见到如许星汉,只能见得遮天蔽日的工厂废气。严重的污染背后,代表的却是又一个工业国家的崛起。”
仰望夜空,银河像一条淡淡的纱布跨越整个苍穹,又像一条天河,辉映成一片,仿佛是条烟雾笼罩着的光带,十分美丽。
林时爽看着那深沉的天幕,心中也思索着林淮唐的话,银白的月色眷恋着清冷的星光,远处的黄浦江倒映着忽明忽灭的星辰与飞淌的流萤,月影在水中荡漾,流萤正放着光明,一颗一颗繁星点缀,在黝黑的天空下化下倒影,突然点亮了江上兵舰的倒影,这种美轮美奂的田园风光,是属于古代、属于自然经济社会独有的奇观。
林淮唐捏住一只飞着逃走的萤火虫,淡淡地说:“这样美丽的风景,如果放在一千年前……不,如果放在三百年前、四百年前,我们还能对景赋诗,为后人留下民族文化的财富。然而放在今天,这美丽的风景不过在力证着我们民族于工业化上的失败,力证着我们民族在弱肉强食、物竞天择这条道路上的迟到。谁不想日日坐拥如此大好风光呢?然而小小寰球万国竞争,我们这个老大民族不进则退,我想若中国不能实现工业化,不能有冲天的烟囱遮蔽星汉,山河胜景,便只能留给征服者来欣赏了。”
“君汉,你言重了。”
“不,这是我的肺腑之言。”
林淮唐说着,突然又冲着林时爽微笑起来,说:“阿文,这段时间辛苦你了。一卅大罢工期间我跑到前线去,后方大局多赖你的把控,才没有出乱子。我听士云讲,为了整肃军纪,还有弹压地方上土豪劣绅的叛乱,你很是杀了一批人?”
林时爽的脸上毫无波澜,他只静静地答道:“是,我杀了一些人。”
“在东京的时候,我便了解你是个温慢的好人。黄花岗起义以来,我也一直在想,阿文,你知道我在想什么吗?”
林时爽笑着回答:“好人能否革命乎?”
“哈哈哈。”林淮唐失笑,“阿文,你变了。”
“我没有变。”林时爽说,“好人当然可以革命,难道君汉以为我变了吗?因为我学你一样,能够杀人了?只是在我心中,随着我们党领导的革命运动持续推进,好人的定义总也会发生变化吧。陈独秀不是说他要提倡新政治、新道德、新文学吗?既然有新道德,那在革命党的界定中,或许也有新的好人吧。”
“哈哈哈哈哈——”
林淮唐小步蹦跳着走到林时爽的背后,两手搭在他他肩膀上,说:“阿文变得干练了许多,不错,温慢是给同志的,绝不是给敌人的,对敌人的善良和温慢,往往只能变成对同志的残忍。”
林时爽扭过头来,紧紧盯着林淮唐的眉眼,有些困惑:“其实我才总觉得君汉变了,而且变得那么剧烈……在日本的时候,我们一起去偷看房东女儿洗澡那件事,你还记得吗?”
“呃……这种尴尬的往事,可不要再说了吧!”
“呵呵。”林时爽笑笑道,“那时君汉胆子小的不得了,却敢做出这等事来。倒是如今,君汉战场上的神勇常使我吃惊,只是好像也不见你再对男欢女爱的事情感兴趣了。其实在上海也好,在南京也好,都有很多向往革命的女学生来党部讨要你的消息,你啊,君汉你都不知道你已是我们时代的周郎了嘛!”
“我至多是一个吕子明……周郎可就算了。”林淮唐喃喃道,“周郎可不是福建人,你得往北找去。”
“你自己感情上的事情,自己要处理好,不要让我们太担心……等局势稳定下来以后,早也要考虑考虑家庭吧?”
林淮唐拉下帽檐,苦笑道:“民国肇造,人心思定,老百姓都对共和存有幻想,不然也不会说像宋遁初这等人物都以为议会政治能够解决一切了。但阿文难道真的相信局势短期内能够稳定下来?我看没有几年时间,天下是收拾不好的。什么家庭啊,等几年后再谈吧,现在我忙得一天连六个小时都睡不到,哪里有闲工夫呀。”
“君汉认为几年内中国都稳定不下来吗……”林时爽默然道,“下一步整编军队的问题,你考虑的怎么样了。”
林淮唐坐下来,扳着手指一一说道:“华南根据地党组织掌握的人口大概一千万,华东根据地还要多些,党组织掌握下的人口不下二千万。如此人口规模,我保守估计,动员二十万军队不成问题,其中主力野战军可以占到一半左右比例。
但如今一是人心思定,此时我们若扩军备战,势必不得人心;二则是社会党也根本没有那么多军官干部,填充不起二十万军队的框架来,哈,咱们有朝一日也来到了兵等官的境地啊。”
林时爽说:“袁记中央大概还是会给我们几个番号的,好歹北伐军力拒德国,为初生的民国赢得了如此巨大的光荣。袁世凯是不敢冒天下之大不韪,直接裁撤掉北伐军番号的。”
“阿文实在乐观。”林淮唐耸肩道,“袁世凯能给我们留一个师和两个混成旅的番号,就算谢天谢地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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