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让林淮唐对宋教仁感到失望的事情,已经多了去了,倒也不差这一点。
让他觉得有趣的地方在于,原本的历史上章太炎和张謇主持的统一党,是作为国民党反对派的角色出现的。但现在这群旧官僚、旧政客,竟然愿意加入国民党之中,哪怕前提是要先胁迫国民党修改其党章,但也可见张謇等人比起原本的历史上更缺乏自信。
立宪派已经不敢以一个独立的政治势力出场,但只能把夺取政权的希望寄托在从内部控制国民党上面了。
这恐怕就是社会党的历史作用之一吧?
林淮唐嘴角不禁微笑了一点点,起码狠狠打击到了这伙旧官僚的气焰,自己在历史起码能被归类为进步阵营的一方吧。
以旧官僚岑春煊为首领的上海国民公党得知同盟会与统一党合并消息后,也派代表到京表示愿意参加,除同意统一党三项条件外,还提出取消男女平权的要求。宋教仁为了求得合并的成功,对于这些条件和要求,原则上一律加以接受,只是坚持政纲中须保留民生这一特殊名词,但事实上是完全放弃了哪怕只有部分社会主义色彩的民生主义。
四月七日,林淮唐还在皖北的时候,三党代表就已经开会,就党名、党纲达成最后协议,推宋教仁、张耀曾和国民公党代表杨南生起草宣言。是日,国民共进会和共和实进会两个小政团也派代表与会,同意加入合并。到昨天的时候,五党代表集会,通过宣言,正式宣告了国民党的成立。
除了国民党以外,还有另外一个以黎元洪为首的共和党,也比较原来的历史上提前成立了,看来社会党在各省设立党部、创建支部组织,并且展开公开宣传活动的措施,已经引起了许多人的震动。
国民党、共和党、社会党,几个月前如雨后春笋般冒出来的几百个政党,飞快就合并为了以这三大政党为主的主流党派。
国民党是同盟会和光复会等革命党人中保守派与立宪派的新联盟,共和党则是黎元洪等湖北军政府唱独角戏的俱乐部,至于社会党——林淮唐当然希望能够把宋教仁抛弃的大多数激进派革命党人,吸收进来。
但社会党已有的复杂审核环节,依旧不能放松。
林淮唐始终相当注意这一点,必须时刻保持革命队伍的纯洁性,与其让党内充斥反对派,不如干脆让他们到敌人那里去。
“共和党几次来电,欲与我党联合采一致行动之立场——先生以为如何?”
共和党是由黎元洪的民社改建而来,比起国民党更加是一个旧官僚、政客与投机分子的俱乐部,在林淮唐看来自然评价更低许多。
林淮唐坐上车,说:“中央执委会对此已有多番讨论,黎元洪所提两党合并之事完全痴人说梦,不在党中央考虑之内。”
众人簇拥着林淮唐慢慢离开浦口车站,国民党改组成功以后,南京舆论对此颇为热烈,浦口和南京的街头上都不乏国民党成立的宣传海报与标语——这种宣传方式也是宋教仁向林淮唐学习到的。
社会党完全不考虑与共和党合并之事,但党中央也不完全否认与黎元洪展开合作的可能性,特别是在袁世凯与国民党之间正在实行密切合作的当下,争取黎元洪等其他较中立的力量,也是可取的办法。
负责中央书记局工作的刘师复,已经给林淮唐打来电报,中央方面与共和党多番往来商讨合作方式,双方至少在对抗国民党的方面意见达成一致。
黎元洪已经同意了社会党可以到湖北省内设立支部,相对的社会党也需要同意共和党前往江北、闽粤等地做宣传。
林淮唐挑着眉毛,眼中又闪动了起来,考虑到组织度和执行力的差距,黎元洪支持社会党到湖北展开工作的意义,与共和党人到江北、闽粤展开工作,可完全不是一回事。
这样的合作方式,当然极有利于社会党人。
“陶成章一直想见先生一面,他在南京几番邀请,不知先生意下如何?”
陶成章现在还是浙江都督府的总参议,也是光复会最主要的领袖之一。但是光复会相当一部分保守派势力,已经在章太炎的带领下改组为了统一党,现在统一党又整个合并进了国民党之中,陶成章又是如何看待这次改组合并的呢?
林淮唐点点头:“难得来南京一趟,我们直接去焕卿先生府上吧。他住在哪里?还在浙江会馆吗?”
“对。”社会党的年轻党员回答说,“那我们直接把车开到浙江会馆去?”
“嗯,提前知会陶焕卿一声。”
光复会的李燮和现在还是上海市政府的市长,与占据市政府多数委员席位的社会党,合作相当亲密。通过李燮和的这层关系,社会党也一直在和光复会保持一定联系,哪怕此前光复会在南北和议问题上倒向袁世凯,也没有完全破坏掉这些联系。
林淮唐犹豫一小会儿后,便立刻决定驱车前往陶成章的府上见他一面。
他透过车窗,望着前行中的南京街景。路上不时有青年学生模样的人高举着国民党的横幅标语,墙壁上、商铺门口,也均张贴着很多支持国民党的海报,宋教仁的工作并不是白做工,国民党作为中国最大的革命党派,哪怕经历了裁军风波以后,林淮唐也不得不承认其基础依旧相当雄厚。
相比之下,陶成章现在暂居的南京浙江会馆,就显得有些冷清了。
偌大的庭院,却门可罗雀,没有多少客人上门。
陶成章提前从社会党南京支部的人那里,得悉了林淮唐将要上门请教的消息,所以专程等候在会馆大门外。
他穿着一袭青色的长衫子,手里还抓着一把折扇,很有老派文人的气度。
林淮唐正相反,一身数天没有换洗过的脏污军装,一手持雨伞,一手抓着大檐帽,看起来与近来南京街头常见的索饷大头兵,好像也没有什么区别。
林淮唐用雨伞拄地,问道:“焕卿先生不在杭州执掌大局,久居南京意在何处?”
陶成章哈哈一笑:“我在等你,来,请坐,君汉先生,我早想和你好好谈一谈了。”
他邀请林淮唐到茶亭入座,四月中旬南京的春雨刚刚过去,亭间的屋檐上还挂着一串串晶莹剔透的水珠,亭中则摆放好了精致古朴又典雅的茶具,陶成章亲自为林淮唐烧水泡茶,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虽然天未降雪,然而那种寒舍中与故交重逢的淡淡愉悦感,却丝毫不差。
“焕卿先生真是好雅兴,杭州的茶吗?杭州龙井,冠绝天下。”
淡色的泡沫与根根茶叶漂浮在热水的表面上,被腾腾蒸汽氤氲湿润,细长的芽叶嫩绿明亮,一股清香扑在了林淮唐的鼻尖上。
陶成章倒满一杯茶水:“这是从前汤都督奉前清圣旨在西湖种的龙井茶,狮峰山下胡公庙前的十八棵茶树,当年鞑酋弘历下江南时,所饮即此茶。三百年来岳王爷、于少保、张苍水日夜护佑下生长出来的西湖茶叶,经过一场浩浩荡荡的辛亥革命,才能让你我汉人也能品鉴一二。”
“哈哈,焕卿先生以为这场大革命的结果如何?”林淮唐很自在地从陶成章手上接过那杯龙井茶,说,“无量金钱无量血,换得袁世凯来坐龙椅,焕卿先生满意吗?”
屋檐上的雨滴往下滑落,砸在地面上激起淡淡的烟尘。
陶成章面无表情,眉间似乎毫无触动。
“袁世凯逼清帝退位,有大功于民国,使他做这大总统又如何?我当然满意。”
林淮唐一口将滚烫的茶水牛饮而尽,面色一点变化都没有。
“我听说章炳麟先生去了北京,和张南通一起搞了个统一党,这是退出光复会的意思吗?”
陶成章淡淡道:“太炎先生以为光复会乃革命时期的秘密结社,如今革命已经成功,光复会就该自行取消,因此才花了很大功夫来组织参与国会政治的新党统一党。”
“那焕卿先生怎么不参加统一党?”
“我与张謇辈不和,加之何益?”
“哈哈哈!那先生为何又不尽快取缔光复会?”
林淮唐咄咄逼人,几个问题迫得陶成章终于严肃了起来:“焕卿先生,请不要和我打哑谜了,您在南京等我难道就是为了品茶之余,顺便讨论一下袁世凯的事业是多么成功吗?如果是这样,咱们可实在没有必要再谈下去了。”
陶成章握着茶具的右手,微微一紧:“张謇之辈,前清时为满洲鹰犬,革命成功以后却又窃据高位,实我不能忍受之事。”
林淮唐对陶成章的思想主张已有相当了解,陶成章对共和民主等概念不像国民党人那样看重,但他对于民族主义的重视则又远高于国民党人。
在陶成章看来,袁世凯也好、张謇也罢,这些人在清朝时身为封疆大吏,无疑便是满清的汉奸走狗。革命时为了尽快推翻清朝,利用一下他们也是权变之术,但如今革命成功,这班满洲鹰犬却依旧窃据民国的高位,就非陶成章所能接受之事了。
光复会是一个种族革命色彩极重的团体,但章太炎现在却和张謇等人穿一条裤子,甚至主张以前清的宿旧官僚来治理民国的天下,这也与陶成章的理念极不相符。
陶成章苦笑道:“太炎先生迷信旧官僚皆为持重大贤,是当今之世唯一能维持中国统一的力量。他迷信若此,竟然与张謇合作,与宋教仁合作,甚至不惜与袁世凯合作,如之奈何!”
章太炎在光复会中地位极高,无异于孙中山在国民党中精神领袖一般的地位。他既然做出如此选择,则光复会的分裂也就不可避免了。
林淮唐默然:“社会党的大门,永远向先生打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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