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淮唐想了想,解释了一句说:“在蔡都督看来,民国初建当以救国为前提,而救国的前提便是必须建立强健有力的中央政府,建立强健有力中央政府的前提又是拥护袁世凯。如此逻辑推导之下,他便将自治学社的张百麟先生等人,当成了乱政之人吧。”
“乱政之人?”谢葆璋闭上眼睛,“社会党与国民党之间的主义之争,远比蔡锷与国民党的主义之争激烈得多。但蔡都督此举,实在与胡汉民没有任何区别,我对百麟知之甚多,他性格温慢,若非情势所迫,怎会与人冲突至此?何况杀人以后,还将双耳双手砍下示众,如此做法,简直比胡汉民还要残暴。”
无论云南还是贵州和广西,各都督都拥护袁世凯集权。蔡锷宣称“大权所在,不能不收集中央”,并且从政治、财政、舆论、组织和军事等各方面全力支持和维护袁世凯的统治。唐继尧说得更直截了当:“继尧外观时变,内察国情,力助中央,俾得展布政策。”
所谓“力助中央”,即是“力助”袁世凯。
云南贵州广西这三省,现在都排斥同盟会势力。唐继尧虽是老同盟会员,实际上这时已完全成为立宪派和旧官僚的代言人。蔡锷和他一样,前些时候才在报纸上说孙中山过于坚持南北之见有害于国家统一,近来又要求袁世凯取消省制,企图根本取消各省革命势力。
唐继尧残酷镇压贵州自治学社的事变,即使《临时约法》保护的集会结社,也完全加以取缔。蔡锷则对唐继尧一如既往进行支持,还在报上公开发言说:“一旦舍去,不独黔省良善无以安生,且全黔又必为某党势力所弥胜,于国家前途,关系匪浅。”
林淮唐的眉间紧紧皱在了一起,蔡锷很明显是把救国与拥袁划上了等号,然而当反动派把持中央政权的时候,无条件无底线地提倡所谓拥护中央,便等同于是拥护反动势力了。
这又让林淮唐想起双十二协议时国共两党的争论,“军队国家化”与“政治民主化”何者更为重要?国民党要求全国军队首先实现国家化,而那个人则清楚点明——在政治未能实现民主化的前提之下,所谓军队国家化,便只是把一切枪杆子送给掌控中央政权的反动势力而已。
谢葆璋摇摇头道:“书记长,百麟与蔡都督之事,是我的私人感情之事。我加入社会党,是因为对蔡都督军人不党主义感到失望而已,并没有要求社会党为我报仇的意思。即便将来社会党要与西南都督们有所合作,我也不会因此迁怒于我党党人。”
“谢司令——惭愧,谢司令,我感到很惭愧。”
海风吹过林淮唐的发梢,湛蓝汪洋中的腥气让他从阴郁中清醒许多。炙热的阳光映照在客轮的甲板上,使二人的影子被长长拉开,交错在一处。
“谢司令,至少有一点我可以向你做保证,社会党今天所坚持的革命原则,在未来,无论过多少年,我们都依旧不会改变。”
辛亥革命刚刚结束,全国的政治思潮都还处在一种非常混乱的状况中。林淮唐认为在这一时期不能太过去苛责他人,贵州镇压自治学社的事情,毕竟是唐继尧亲手为之,这笔血债还是应当记在唐继尧和贵州宪政党党人的手上。
但如果蔡锷在今后,依旧保持这样的反动立场,继续站在革命、进步的对立面,那么革命力量也就只有打倒他了。
林淮唐说道:“无论是谁,当革命与反革命的决战帷幕完全拉开时,若他还坚持站在反革命派的立场上,我们中国社会党就不能不号召国民将他彻底打倒,无论是谁!”
这句话对蔡锷是如此,对宋教仁是如此,对黄兴也将是如此……
自然。
对孙中山先生,亦是如此。
谢葆璋异常认真地盯着林淮唐,接着便淡淡笑道:“我们党这段时间做的许多事业和成绩,天下人都看在眼里,谁是革命的、谁是反革命的力量,国人双目雪亮,也会看得清楚。我加入社会党的原因还有一点,因为裁军经费没有着落一事,蔡锷和黄兴一样都主张革命官兵和国民群众发起爱国捐款。
此事我亦认为有理,然而实践之中,往往是兵捐而将不捐,民捐而官不捐,贫民捐而豪绅却不捐。社会党虽然同样主张用爱国捐款的方式来解决财政问题,但我看到我们许多地方的党部对于豪绅都有捐款摊牌的额度,即便是常州和上海这样与光复会、国民党联合执政的地方,社会党也是定一律按房产、田产的多寡摊派,豪绅权贵照样提充。”
林淮唐哈哈一笑:“那是你没到江北看过。不过你说得对,李平书家财近千万,居然只愿意捐爱国捐五十元。我们就查明情况,他名下有五千余亩田产没有按时缴纳民国元年的换契费用,因此一律没收充公。还有上海银钱业的几位阔佬,本就捐款不多,后来我们派干事员上门宣传我党的捐款政策,提议资产在百万以上者应当按比例多捐一些,这些阔佬便纷纷逃去租界,他们名下票号的存银便由我党派专员提出充公。”
谢葆璋也微笑道:“一小部分达官贵人闻之,都唾骂社会党是黄巢李闯,说你们到了大上海便学李自成拷掠搜刮。”
林淮唐眉毛一挑,对那群绅士的轻蔑不仅不觉得反感,反而甘之如饴。
“说我们是李自成,那是夸赞我们社会党人的党性。谢司令,你有时间可以多看看中华书局出的那两套书——《明末农民军战争史》和《南明史》。等将来到了北京,我们党一定要在十三陵前修一座李自成的雕像,告诫天下人,老百姓的力量不容蔑视。”
林淮唐对明末历史有他自己的一套看法,他的观点已经通过署名文抄公的这一套书,表达得淋漓尽致了。
社会党的党员们,多数人受林淮唐的影响,也实在不会觉得被人叫做李闯会是一种轻蔑,反而觉得这是一份光荣!
林淮唐指着身后上海的方向,说:“爱国捐款,我们没有以行政力量强行指定谁谁谁就要捐多少钱。我们只是原则上,鼓励和宣传中国所有国民,不论贫穷或富有,都捐助其总资产的百分之三,以使初生的民国避免早夭。
然而宣传开始以后,反而是中产以下的老百姓乐于捐款,捐款数额还往往超过了百分之三的比例。中产以上的人呢?特别是那些身家巨万的豪绅呢?本来让他们出这样一笔钱,不比普通老百姓,真可谓九牛一毛!结果呢?他们是拔一毛而利天下却不为之。
即便如此,我们社会党也没有说哪个豪绅捐款不足资产百分之三的比例,我们就采取行政力量、动用军事力量或者开动舆论机器去打击他。我们打击的只有极少数几个刺头,像李平书这样,身家以千万计,竟然捐款才五十元,是让国民都为之震怒了,我们也是采取法律手段,合法合理地对抗李平书。
这样做,如此有礼有节,有些人还要说我们是李闯,说我们是在搞拷掠,妈的!真该介绍他们认识认识方声洞!”
林淮唐忍不住在船上破口大骂了一句脏话,但随后自己便和谢葆璋一起,两个人同时忍俊不禁哈哈大笑了起来。
“书记长——”谢葆璋拍拍胸口,问道,“如果我们党的领导人,违背了社会党现在的革命原则,如果中央执委会,违背了社会党现在的革命原则呢?”
林淮唐往甲板栏杆上一靠,满不在乎地说:“如果那样,那就是我们这些人变成了反动派,基层党员就该号召国民奋起,打倒我!这没什么了不起的,谢司令,中华书局印了很多我写的小册子,里面都有这样的内容,如果社会党变质了,国民就应该打倒社会党。这些小册子已经发出去至少十几万份,我想将来就是我成了袁世凯,一时半会儿也是追缴不回来的嘛。”
“哈哈哈,先生言重,这只是我的一句玩笑话。”
阳光洒遍大海,闪闪发光的海面比钻石更胜一筹,湛蓝的晴空无边无际,偶有海鸟飞掠,白雾朦胧,粗粝的顽强生命令蔓藤沿岛攀援,海上没有彩虹,但林淮唐却觉得万里晴空下的日光,光彩更胜于彩虹。
客轮即将准备乘风破浪,驶入茫茫大海之中。林淮唐和着船只起伏的节奏,用手指敲击在铁栏杆上,在海风的呼啸声中,一个人孤独地咏唱另一种历史:
“如果大厦崩塌,云层深处的黑暗啊,淹没心底的景观,在八角柜台,疯狂的人民商场,用一张假钞,买一把假枪,保卫她的生活,直到大厦崩塌……”
如此生活30年,直到大厦崩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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