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广州起义以来,至今一年有余,虽然经过社会党人的努力,激进的社会主义得到了远较历史上更为广泛的传播。
但无政府主义和社会主义的分野,依旧很不明显。
像俄国无政府主义哲学家克鲁泡特金的思想,在此时的民国,就颇为流行。陈炯明也算是克鲁泡特金的信徒,还有某湖南不能说名字的人,也是克鲁泡特金的信徒。
克鲁泡特金主张温和的社会改良方法,比起残酷的阶级斗争,确实更引人注目。但只要有确实的引导,一时的克鲁泡特金信徒,未必不能成为坚定的社会主义革命者。
廖仲恺道:“去年年底的物价战,陈炯明帮了你们极大的忙,社会党能不能把陈炯明当成一个朋友呢?他现在不容见于我们国民党的右派当中,连汪精卫都说陈炯明出卖胡汉民云云,他是没有办法回去的。”
陈炯明在海珠亭事件中算是深度参与者,老实说,林淮唐并不太愿意接受陈炯明来做警卫新军的司令。
但这是廖仲恺的决定,现在社会党要和广东的国民党左派进行坦诚的全面合作,不可能一切都由社会党来主张、一切都由社会党来决定,有些事情,林淮唐是愿意对廖仲恺让利的。
何况陈炯明是空降司令,他在辛亥革命时带出来的东江民军,几乎都在海珠亭事件前后被社会党瓦解。如果社会党连和一个空降司令争夺警卫新军控制权的信心都没有,林淮唐觉得这革命还是别搞为好。
“可以,建立警卫新军,本来就是为了保障夷白的安全,我们党当然同意夷白安排一个你自己信得过的人。”
林淮唐又说道:“警卫新军的军械、人员和饷粮问题,夷白可以找蔡绮洪、喻培伦、何子渊等人协助,我们党会以华南大区的全部力量支持你。”
“对了。”林淮唐又提到,“我到广州以后,注意到街上常常见到三民主义学会的牌子和标语,这是夷白做的吧?这种形式很好,能把孙先生的思想、同盟会的思想,在青年学生中多做推广,绝对是有利于革命的。只是我看了一些你们的材料,感觉其中有一部分主义思想的内容,翻译和论述还都比较草率简陋,印刷质量也不高,这方面——夷白,我们也能合作,中华书局的出版社还可以帮你们印一些材料。”
廖仲恺一下皱起了眉头,他在这方面反而十分谨慎,小心翼翼回答说:
“三民主义学会的形式,确实模仿社会党的君汉主义学会。我们宣传用的材料和书籍,都是商务印书馆出版印刷的,质量可能有不好的地方,这个我会请他们再改进,就不麻烦君汉先生了。”
林淮唐耸耸肩,好像表示着无可无不可的样子。
廖仲恺对社会党的态度很友好,但他毕竟和郑祖荫不一样,不能算是社会党的自己人,只能算是一个朋友。
但搞政治,就是要把朋友搞的多多的,敌人搞的少少的,现阶段像廖仲恺这样的朋友,对林淮唐而言还是越多越好。
社会党对广东都督府的影响和渗透,也不会因为廖仲恺拒绝这一建议,便有所削弱……
只要双方还在亲密合作,这个合作过程之中,在组织上、思想上更全面更成熟的社会党,肯定会自然而然地对国民党左派显出不可抵扣的吸引力来。
宋教仁为了进一步把国民党改造成一个议会党、选举党,不惜删除了“平均地权”的党纲,又在张謇的要求下,把三民主义中民生主义一项删的只剩下空壳而已。
这样就等于是把思想阵地,拱手让与社会党。
满清退位,共和制度也已经确立,国民党剩下的民族主义和民权主义,对一般革命者来说又能有多少吸引力呢?
现在各个政党都在喊振兴实业,但喊来喊去,也只有几句空话,只有社会党提出了一套具体而详细的社会革命方案。不管你对社会党的社会革命方案,是持赞成的态度,还是持反对的态度,至少社会党有方案拿给人家讨论去,而不是只喊空话,有和没有的区别是非常大的。
从前孙中山也有民生主义下的一套方案,不管孙中山的方案是不是天真乐观和幼稚,至少他有,这就是一种进步。
从前同盟会讲平均地权,虽然这个平均地权并非计口授田,而只是实行单一税法,从税契入手,包括由地主自报地价、国家照价收税和将来土地涨价归公等环节。同时国家当需地时,随时可照地契之价收买。
孙中山的土地改革政策,已经失之于缓,又强调必须以和平手段从事,不能采取激进的武力措施,还反复强调“所以持民生主义者,非反对资本,反对资本家耳,反对少数人占经济之势力,垄断社会之富源耳”。
但这毕竟是有,有方案就是一种进步,到现在宋教仁改造国民党,虽然声势浩大,似乎国会第一大党已经在其囊中,却放弃掉了这个“有”,无疑是一种退步。
廖仲恺说道:“民生主义究竟是什么样子,孙先生搞了十几年,也没有完全搞清楚。我近来有读君汉先生您的书,也知道了国外有主张民生主义很激烈的一派,就用“即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的办法,同资本家拼命的破坏。”
林淮唐道:“马克思。”
“嗯,德国的马克思一派。还有一派是较为温和,不想急于见效,先从平民的了解入手。人人要有相互的道德和自愿工作。贵族资本家,只要他回心向善能够工作,能够助人而不害人,也不必杀他。这派人的意思,更广,更深远。他们要联合地球做一国,联合人类做一家,和乐亲善——不是日本的亲善——共臻盛世。”
林淮唐哑然,他授意何子渊等与廖仲恺私交亲密的社会党人,向廖仲恺灌输了不少社会主义的思想,结果廖仲恺居然还是和陈炯明一样,迷恋上了克鲁泡特金的无政府主义。
陈炯明如此,廖仲恺如此,还有光复会的陶成章也是如此,湖南那一位现在的小青年,也是如此。在革命与反革命、进步与反动阵营的矛盾,彻底激化以前,那种改良式的主义,不得不说,确实很吸引人。
林淮唐说:“我这次还带来一些中华书局新翻译和出版的书,夷白有时间可以多看一看、读一读,我们革命者的思想也需要用新知识武装起来。”
“好。”
廖仲恺站了起来,同林淮唐握手:“先生还会在广州多待一段时日吗?”
林淮唐挠着头:“我也想和夷白多聊聊,国民党人之中,你是我最能聊得来的朋友啦!但你我都是公务繁忙之人,而且国会选举也开始了,社会党虽然主张备战以对袁,但我们也要在国会大选中活跃起来,争取更多的同路人和同盟者。工作上的事情,今后也会越来越多,可能不会再有什么机会,像今天这样坐着饮茶,与夷白娓娓道来。”
廖仲恺闻言,取下了腕上的手表,交到林淮唐手里说:“这是我和香凝结婚时购买的手表,今天赠给先生,算是做一个分别的纪念。”
林淮唐先是一愣,接着心中一暖,也笑了起来。
他取下自己腕上那块在历次战役中,早就战痕斑斑的黑钢手表,递给了廖仲恺:
“这是去年广州起义时,克公发给我们选锋敢死队队员的计时手表,我用到今天,也赠给夷白。”林淮唐笑笑,又说:“望国民党不忘黄花岗的历史和光荣。”
两人交换手表以后,都不知道再说些什么好了。
廖仲恺踌躇非常,终于还是长叹一声:“先生什么时候走?我通知孙先生和克强先生,大家一起给您送别。”
林淮唐摇摇手,回声走出会议厅的大门,给廖仲恺留下一道单薄的背影。
“不必麻烦孙黄二公,我的路,我会自己走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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