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夔丞原名叫做应桂馨,他有两个头衔,一是中华民国共进会会长,一是江苏驻沪巡查长,平素很是阔绰,政保局逮捕他时,还从应夔丞的公馆里搜查出五响手枪一柄,枪内尚存子弹二枚,未曾放出,其余和洪述祖通信的电报、剩余的经费,应夔丞居然也都心大没有处理,一并都被王亚樵收缴。
而洪述祖虽然比应夔丞谨慎许多,可同样没有受到过专业的谍报与反侦察训练,寓所里同样为政保局留下了大量证据。
只是洪述祖稍有一些政治操守,或者是他对袁世凯尚存幻想,因此非常嘴硬,坚称自己与刺林一案毫无关系,南下上海也只是为了水上巡查的工作而来。
洪述祖玄色花缎对襟马褂,及灰色羊皮袍,头戴狐皮小帽,左右两手都被手铐铐了起来,王亚樵直接拿出了从洪宅和应公馆里搜出的电报原文,出示道:
“……蒸电已交财政总长核办,偿止六厘,恐折扣大,通不过,毁林酬勋位,相度机宜,妥筹办理……洪述祖,这是不是你发给应夔丞的电文?物证在此,不容狡辩。”
洪述祖脸色丝毫未变,反不紧不慢道:“电报确实是我所发,但与刺林一案又有什么关系?我的确曾指使应夔丞搜集林淮唐的秽史,以起到毁灭他名誉的效果,但这难道有违民国的哪一条法律吗?民国,是国民的共和国,林淮唐是什么人?他是皇帝吗!我身为国民,就不能调查他曾经做过什么坏事吗?我看林淮唐是想在共和国里当皇帝啊!”
洪述祖如此强项,真令王亚樵错愕失笑:“洪先生真有操守,你却不知道应夔丞已经尽数招了,恐怕更不知道袁大总统发来的慰问电吧?袁大总统可是指示我们要尽快将洪先生判处死刑呢。”
洪述祖先呸了一口,继而又冷笑起来:“我为民国的前途调查林淮唐秽史罢了,无愧国民,无愧于天下人,你们尽管威胁,岂能令我屈服。”
“洪先生还对袁世凯抱有幻想吗?事情到此地步,袁大总统只想着尽快和洪先生切割关系,怎么可能来救你呢?只要洪先生愿意坦白,我们社会党也不会对你赶尽杀绝。”
洪先生嘿嘿道:“什么幻想?我只相信民国法律的公道,容不得你们社会党一手遮天,天下人定会还我一个公道。”
洪述祖被关押在政治保卫局上海分局内,周围沾满了身穿黑衣的政保干部,气氛森严,他却一点都不害怕,单从这方面来论,王亚樵还挺佩服他的心理素质。
王亚樵摇摇头,挥了挥手:“洪先生,您为袁世凯坚持效死下去又有什么意义呢?这样吧,洪先生的儿子也来了,他说想见你一面,君汉先生已经批准,洪先生想见他吗?”
此前洪述祖在政治保卫局或软或硬的各种手段之下,都是一副安如泰山的模样,直到王亚樵提到他儿子洪深时,洪述祖那副气定神闲的样子,才终于被“破防”,顿时紧张慌乱了起来。
“我儿子?你们社会党……你们社会党人不能如此无耻!这是共和国,这是民国,是要讲法律的,罪不能连坐,这是民国啊,你们社会党怎么能如此无耻?威胁我!”
王亚樵冷冷一笑:“洪先生和你儿子好好谈一谈吧,这不是威胁,您都不知道吗?洪先生的儿子乃是我党预备党员!真可惜,这么一个争取进步的好青年,怎么会有如此父亲。”
两名政保局干部很快打开牢房的大门,将脸上还挂着泪痕的洪深带了进来。
陈独秀和周树人已经提前对洪深做了心理建设,希望他能站出来,能出面说服洪述祖指认刺林案的幕后主使者。
洪述祖继续坚持下去,也并不能洗清自己与刺林案的关系,相反,案情如果长期陷在迷雾之中,袁世凯会怎样做呢?
是把洪述祖从上海救出来容易,还是再派亡命徒杀掉洪述祖容易呢?
洪秘书的幻想,真可谓幻想了。
洪深的出现,让洪述祖原本坚固无比的心理防线迅速破裂。他终于乱了阵脚,几乎不能言语,特别是当洪深半带哭腔地说出陈独秀、周树人的那番分析以后,洪述祖眼睛最深处的神色果然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父亲……若案情拖延下去,幕后主谋……我不知道是谁,是北京还是南京?可不管主谋是谁,他们难道会允许您活下去吗?是把您从警卫森严的牢狱里营救出去容易,还是将您暗杀掉更容易呢?社会党只要一个真相啊!父亲,您不是主谋,本来罪不至此呀!”
话已说到这个地步,王亚樵默默退出了牢房,他关上大门,林淮唐就站在外面。
“书记长,洪述祖应该坚持不了多久了。”
林淮唐摘下大檐帽,叹道:“王处长,你相信一个人能够背叛自己的出身吗?”
王亚樵毫不犹豫地回答道:“当然能!先生,君汉先生,我们的党里,难道还缺少这样背叛自己出身的人吗?”
林淮唐自己出身贫寒,他到福州蒙学堂和船政学堂上学的经费,也是宗族所出,而去日本留学的学费,则多亏了郑祖荫的资助。
但是像黄花岗之役时代林淮唐而死的林觉民,就是出身于富豪之家。
社会党的主要领导人如林时爽、蔡绮洪、方声洞等人,也几乎都是书香门第或官宦世家出身。
一个人到底能不能背叛自己的出身?
人与群体是不同的,群体中或许存在一种客观规律的、无非违背的集体意识,然而个人是完全不同,单单一个人,当然可能背叛他原本所处的阶级。
革命,不是一场某个阶级反对某个阶级的战争,而是一场所有人反对所有人的战争,同时归根究底,革命又是一场所有人拯救所有人的战争。
无产阶级在革命中要做的不是毁灭资产阶级,而是要毁灭催生了资产阶级的私有制度。
“革命……”
林淮唐喃喃自语着。
社会主义革命的理想,是要从私有制的奴役下解放所有人。
而之所以由无产阶级作为这场革命的领导者,是因为无产阶级的革命意愿最为强烈,并不是说其他阶级就不能参与到解放之中。
这样来说,其实也就无所谓“背叛出身”与否了,因为无论是哪一个阶级出身,当他参与到革命之中时,他都是为了解放所有人而战,又何谓“背叛”呢!
哐当一声,洪深打开了房门。
“君汉先生!”他坚强地抬起头,直视林淮唐的双眼,“我父亲……我父亲愿意出庭指认袁世凯!”
林淮唐和王亚樵都欣慰地笑了起来,主动权又一次操之于社会党手上了!
这个大不一样的民初,是该天翻地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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