伦敦，旧天堂街，Costa咖啡店。
开着枣红色的罗孚版MINI，萨琳娜·雷尼习惯性地提早三十分钟赶到了约定的地点。
与她约好了今天在Costa咖啡店见面的是英国石油公司的一位高管，身为《经济学人》特约记者的她将对他做一次完整而漂亮的专访，主要内容是关于对英国石油公司私有化后前景的展望与支持，以便继续鼓吹新自由主义经济政策——这是即便撒切尔下台了也将持续下去的核心政策，将有大批经济学界的精英为它呐喊助威。
这也是早在七年前就开始的主要政策，保守党政府已经大张旗鼓地进行市场化改革足足七年了。当时保守党议员杰佛瑞·霍尔便大肆赞颂市场化的神奇力量，将哈耶克式的私有化思路作为缓解经济衰退的“万灵药”。保守党政府开始向社会鼓吹——“私有化会提高资源利用效率，进而提高生产力。欧洲大陆国家是英国全球发展的竞争对象。而越早进行私有化改革，则能保证英国在这场竞争中取得先机。”
——于是在1983年到1987年，英政府卖了捷豹（Jaguar）、卖了英国电信（BritishTelecom）、卖了英国北海石油（Britoil）、卖了英国天然气（BritishGas）。
——于是在1987年到1990年，英政府卖了英国钢铁（BritishSteel）、卖了英国石油（BP）、卖了劳斯莱斯（RollsRoyce）、卖了英国航空公司（BritishAirways）、卖了水电等主要社会公共服务部门。同时，私有化国民医疗服务体系（NHS）也被提上议程。
而她，作为《经济学人》的特约记者，将一如既往、旗帜鲜明地站在新自由主义经济这方面进行报道，至于一些因为英国私有化加剧以及政府公共服务大量外包而兴起大型私人公司开始不断爆出财务危机、各类贪污、服务质量低下、偷工减料、企业垄断等丑闻当然是不会提的。
假如林恩斯在这里，他会幸灾乐祸地跟这位记者女士说：“英国钢铁将在二十九年后濒临破产，英国航空公司将连年亏损，私有化英国铁路将在七年后发生13起严重事故死伤数百人，NHS被‘无形’私有导致公共医疗资金不断被削减，看不起病的大英帝国人民将走上街头开始游行......”
“而开启这一切的撒切尔夫人将被英国人民踩在坟头上蹦迪......”
但这些萨琳娜·雷尼都看不到，她现在在意的是做好眼前这份专题报道，让主编更看重自己一些。
为此，萨琳娜非常注意地打扮了自己，Asprey的镶钻款吊坠垂放在起伏的胸前，Jigsaw的黑色衬衫配黑色轻薄包臀裙，视觉上延伸身材比例的同时衬托出她雪白的肌肤，斜襟的设计露出女人味十足的腰线；脸上化一点欲说还休恰到好处的淡妆显得更加精致整洁——她向来很擅长利用自己各方面的优势。
当然，除此之外，她并没有忘记把左手无名指上的戒指摘下来。
正当萨琳娜享用着Costa咖啡时，她的对面忽然坐了一个人。
萨琳娜瞥了那位男士一眼，淡淡地说：“不好意思，先生，这里有人了，请你到别处去吧。”
简简单单瞥一眼这位男士廉价的黑色鸭舌帽、灰尘扑扑的灰外套、左腕的电子手表、以及学生才穿的破洞牛仔裤，萨琳娜百分之百确认这位并不是自己要等的英石油公司高管。
然而——
“雷尼女士，我约好的是下午四点的时间，你没必要提前半个小时来的。”
鸭舌帽男人沉稳地说道。
萨琳娜意外地抬起头，上上下下认真地打量了一下这位男士，虽然的确无法从他低廉而不讲究的着装里看出他的身份，不过这个中年男人沉稳平静的面容的确有一股说不出的魅力，看上去十分可靠且让人有安全感。
现在萨琳娜有点相信这就是与自己相约的石油公司高管了，只是也许这位高管有些个人的怪癖？喜欢穿的像个脏不兮兮的大学生？
“只是我个人比较喜欢Costa的咖啡，想在阿道夫先生来之前偷偷享用一两杯而已，”萨琳娜莞尔一笑，“你喜欢什么种类的饮品？这家店里我个人推荐他们的特浓黑咖啡，味道非常香醇。”
鸭舌帽男人拿出怀里的运动水壶猛灌了一口。
萨琳娜矜持的微笑顿时多了几分尴尬。
为了掩饰尴尬，等到鸭舌帽男人喝完水盖上盖子后，萨琳娜立马切入正题：“那么，阿道夫先生，就你司最新进行的私有化改革——”
“我不是阿道夫。”
这一句淡然的话语就像一张黏力极强的胶带，瞬间封住了萨琳娜正准备喋喋不休进行讨论的嘴巴。
“......”萨琳娜尽量保持着微笑，矜持地问道，“你不是阿道夫？请问这是最新式的笑话吗？请原谅，我平常不太接触这些，所以听的不是特别明白。”
“我不是阿道夫，雷尼女士，我是一名私家侦探，”鸭舌帽男人沉静地说道，“有人安排我调查某件事情，而非常不幸的，在这件事情中，我们发现了你的涉足之地，这就是我找上你的原因；而之所以用石油公司高层盖文·阿道夫的名义约你出来是因为我不想曝露真实身份。”
“......”萨琳娜嗔怒地望着鸭舌帽男人，突然提包站起身子，冷笑着俯视他说道，“你没有询问的权利，我也拒绝回答你的一切问题，下次开玩笑记得找个更有趣的借口，告辞。”
“啪！”
正当萨琳娜准备离开时，男人将一份厚厚密封的纸袋扔到了咖啡桌上。
“看看，看完这个你还打算立刻离开的话悉听尊便。”鸭舌帽男人淡淡地说道。
萨琳娜微微抿着下唇，思考了一会儿后还是决定拿过纸袋，打开来看看。
“嘶啦！”
黄色的密封纸袋被撕开，里面全是照片，但与她平时在记者招待会上被同行偷偷拍下的端庄照片不同，这些照片上的女人放浪形骸、穿着单薄到几乎无法遮住关键部位的衣服在甩头扭臀地跳舞，跟各种各样的男人接触、抚摸甚至是缠绵——都是她排遣空虚的方式；
——这是她在夜店和酒店里的照片。
萨琳娜颤抖着手，被人揭穿荒淫的私生活后的羞愤和恨不得立刻掩盖消除这些证据的恼怒让她擦了粉的脸庞红到了极点，她歇斯底里地压低着声音怒斥道：“你怎么敢！这是侵犯人权的行为！我要将你告上法庭！”
“但在这之前，你会先收到你丈夫寄来的离婚协议书。”鸭舌帽男人沉着地说道。
“......”萨琳娜冷笑着说道，“你拿我们夫妻之间的婚姻威胁我？不好意思，我并不在乎他，请便吧，垃圾！看下究竟是谁先后悔？！！”
“真是铿锵有力的发言，”鸭舌帽男人说道，“可惜只能骗骗外行，我并不只是拍下了你到处寻欢的照片，还对你做了系统的调查：你的丈夫大卫·雷尼是华威大学的传媒学教授，你在大学期间就看上了他，毕业后两人火速结婚，你在《经济学人》的特约记者职业有部分原因是他为你用了人脉，当然你的努力也值得肯定，但倘若你与你的丈夫爆发纠葛，你觉得这份职业还能做得多稳？”
萨琳娜的脸色微白。
“而爆发纠葛后可能面临失业的你，又怎么争夺女儿的抚养权？你觉得法院是会把女儿判给失业、背叛婚姻、爱逛夜店的你，还是会判给收入稳定、生活规律、无任何不良嗜好的雷尼教授？”
鸭舌帽男人这一番话语仿佛手术刀一样精准切入萨琳娜的内心，她一直精致而矜持地面容终于崩溃，惶恐地坐回了位置上。
“你究竟......想要什么？”萨琳娜小心翼翼地问道。
“就像我之前所说的，萨琳娜，我一开始调查的并不是你，只是在我调查的事件中，发现了你的影子，所以我才来找你。如果一开始你好好配合，我们也不会闹得这么不愉快。”鸭舌帽男人难得地微笑了一下，在不认识的人眼中，这个笑容可能非常有亲和力；
但在萨琳娜的眼里，这简直就是魔鬼梅菲斯特的笑容。
“......你问吧。”
“这张名片，是你的吧？”鸭舌帽男人从口袋里拿出一张很多皱折的名片，轻轻地放在桌上。
“......”萨琳娜仔细地看了一下，点头说道，“是的。这是我的名片。”
“那么，据我观察，这张名片很可能是一个认识你、且憎恨你的人揉成这样的，对此，你有什么头绪吗？”鸭舌帽男人问道。
“......”萨琳娜摇摇头，“我不知道，通常只有工作时我才会给人递名片，但有谁会因为厌恶一份报刊的特约记者而把她名片捏烂泄愤呢？这件事听上去就挺幼稚的，不像我们那个圈子的人能做出的事。”
“你们那个圈子？”鸭舌帽男人玩味了一下这句话，然后继续问道，“有没有可能是你出去‘玩’的时候被其他男人拿走了你的名片？”
“......这个也不可能，我出去玩的时候是不会携带任何证明自己身份的物品的。”萨琳娜想也不想就摇了摇头、
“那么，情夫呢？比一夜情更亲密的关系？”男人步步紧逼。
“......”萨琳娜心里一惊，她有过两个情夫，但非常隐蔽，短信、电话通通没有留下过，两周才借公共时间聚一次，这个男人究竟是怎么调查出来的？
“这个，有可能......但我们也很久没联系了。”萨琳娜小心翼翼地说道。
“两个名字都说一下。”
“......弗林特·迪尔，还有奥利福·诺丁。”
“最近接触的一个。”
“弗林特·迪尔。”
“可以了，谢谢你的配合，雷尼女士。我会尽快核实你提供的信息，如果确认真实无误，我们估计就不会再见面了。”鸭舌帽男人起身离开座位。
“喂！等等！那我的照片该怎么办！？”萨琳娜焦急地叫道。
“你可以留着自己欣赏。”
“......我的意思是我怎么知道你那儿有没有备份？！要是下一次你还拿这些东西要挟我怎么办？！”萨琳娜焦虑的声音非常刺耳。
“请放心，雷尼女士，就像一开始说的那样，我的目标不是你，你不必忧心忡忡，我也没有兴趣备份你到处寻欢作乐的照片。”鸭舌帽男人说道，然后把黑色帽檐压得更低了些，迅疾利落地离开了Costa咖啡店。
......
鸭舌帽男人离开咖啡店，钻进下班潮的人流里默默地走了好一会儿，乘上地铁坐了三站，又倒回去四站，最后出站时悄无声息地拐进巷子里后——他立刻脱下了身上的灰外套并将黑色干净的里衬翻了过来整整齐齐穿上、拉链到底，头顶的黑色鸭舌帽则收进上衣的大口袋里，往手心吐了点口水往头发上抹形成一个大背头的模样，最后再撕下眉骨上的两条黑色浓眉，带上裤兜里备好的金丝眼镜，从巷子的另一个出口走了出去——看上去就像个刚刚下班的上班族。
等到他施施然地用钥匙打开家里的房门后，迎接他的是失业在家的外甥罗宾森·雷赞德斯无比震惊的面容，他跳着脚大喊大叫道：“舅舅！你是詹姆斯·邦德吗！代号007的军情六处间谍！！你是怎么做到这些的！我的天！”
“砰！”
刚从外面回来的迈克尔·温纳狠狠给自己笨蛋外甥脑袋一巴掌——让他停止大呼小叫。
“我刚刚查过了，那个女人给的两个名字里，其中一个开了一家男性性功能保健品的药店，名字叫‘迪尔马特药店’，是弗林特·迪尔和马特·伯恩斯坦合资的......我觉得我们找对方向了！”吃痛的罗宾森小声地说道。
将大门紧锁后，迈克尔从上衣的兜里拿出一个小巧的窃听器放到桌上，然后把手套、手表、外衣、外裤、眉毛、帽子、水壶、鞋子统统放进一个密闭的箱子中，这些东西很快会很快被处理掉。
做完这些，他才长长地舒了口气，对罗宾森点点头说道：“只是刚开始。不要松懈。”
“舅舅......我们这样做，是不是违法了？就像那个记者说的一样，侵犯了人权？”年轻的罗宾森有点怂地问道。
“第一，不是‘我们’，是‘我’，跟你没什么关系。如果我出事了，你要第一时间否认对这件事知情；”迈克尔冷淡地说道。
“......”罗宾森真想反驳他，但一想到眼前这位督察“明知故犯”的胆量和决心，以及可能判定的罪行，他就沉默了下来。
“第二，我没那么容易被抓。所以不要天天提心吊胆的，谁叫你当初喊着一定要参加呢？”迈克尔冷笑一声，坐到沙发上沉默片刻后，无比平静地答道——
“第三，比起那些部分腐朽精英的所谓人权，我更在意已经死去的孩子能不能安息，还没死去的渣滓能不能去死，以及危在旦夕的人命能不能被挽救回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