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1482年,八月下旬,南大西洋的几内亚湾海上。
当修洛特乘坐舟师,刚刚登陆希洛特佩克城南方的时候。在遥远东方的万里之外,七艘卡拉维亚帆船刚刚越过赤道。它们借着东南信风的力量,逆着微弱的几内亚湾暖流,执着的向南远航。
这些卡拉维亚帆船长度大约二十至三十米,宽度六米到九米,长宽比约为3.5:1,只能算一种小船。在这个比例下,船只的平衡力极高,速度及机动性都比较适宜。帆船的重量大约五十吨,只有单层,装备着两根船桅,船桅上则挂着地中海常见的三角帆。
此刻,在温和的季风下,卡拉维亚帆船的船帆微微张开,带动着小船们以4节的中速向南行去,每小时可以跑7.4公里。如果风力足够,灵巧的小船甚至可以跑到惊人的8到9节。
这种船是航海先驱葡萄牙王国的有力武器,被广泛的用在近海和中海探索。从北大西洋到南大西洋,从葡萄牙外海的圣克鲁斯岛到几内亚湾的圣安东尼奥,卡拉维亚帆船一路向南探索,寻找着前往富饶东方的道路,也寻找着传说中强大的约翰王的国度。
眼前的这支船队同样如此,它们刚刚越过赤道附近的洛佩斯角,此时正继续向南,寻找着新的陆地和海洋。而在七艘帆船的桅杆顶端,葡萄牙王室的旗帜正高高飘扬。
旗帜的中心是白底蓝十字。蓝色十字由五组十一个排成盾形的比占组成。这些形似银币的比占,象征着最初独立的葡萄牙王国,拥有自主发行货币的权利。
而旗帜的外圈是绿色花纹的阿维什十字,加上十二个整齐排列的黄色城堡。阿维什十字象征着阿维什王朝的开创者,大帝若昂一世。他是以阿维什骑士团长的身份继承的王国。而黄色城堡则象征着葡萄牙和卡斯蒂利亚王国,曾经联系密切的共同先祖。
赤道的阳光带着温暖的信风,照射在最大的帆船上。虽然早期火炮的已经在驱逐摩尔人的战场上广泛使用,这艘探索船上却并未装载。探索船并非为战斗而设计,上面的吨位十分有限,需要留出空间装载更多的食物和水。
在帆船甲板的前方,一位面色沉郁的华服中年白人,正屹立在船头,默默注视着远方的海天。他头戴扁平的船长帽,脖子上是银制的天主十字项链,身穿整齐得体的红蓝船长服,腰间是礼仪的佩剑。纵然处在炎热的热带,他依然牢牢的扎紧了领口,袖口和裤腿,腰间的系带勒出他挺拔的身姿,一丝不苟的看着前方。
船长的身后是忙碌的船员,每隔一段时间就有水手爬上高高的桅杆,观察远方的海岸线。
在这艘两桅帆船上,主桅杆在前,高度大概为18米,副桅杆在后,高度约为15米。在晴天的甲板上,一个优秀的水手能看到30多公里,而每爬两米的桅杆,就能再多看1公里左右。因此,没有望远镜,这艘船的最远视距就是40多公里。
这只探索的船队,就一直保持着离海岸线四十公里以内的安全距离,沿着西非大陆蛮荒丛林的边缘,往南坚持着探索。
在船长后方十几米处,桅杆的阴影下,一个华服青年热的满头大汗。他脱下贵族帽,解开自己的领口,擦了把满头的汗。然后悄悄掏出一个水壶,畅快的灌了一口兑了酒的清水。
“啊哈!资深水手布鲁诺·康,你竟然敢偷酒喝!”在华服青年身后,突然冒出一个短发的水手。那水手浑身精悍,脸庞晒得泛黑。他身上只穿着水手短衫,腰间别着一把摩尔人的弯刀,此时正瞪大了眼睛,低声的嚷道。
“嘘,小声点。资深水手保罗!你想让尊敬的迪奥戈·康船长发现吗。这该死的鬼天气。”被保罗吓了一跳,布鲁诺又擦了把脸上的汗。
“那就让我也喝一点。快,给我尝尝,我们已经在船上呆了足足两周!Foda-se!(即Fxxk的意思)这太阳都快把我烤熟了,也只有你们贵族子弟还能有点酒喝。”
保罗的眼睛却只直勾勾的看着水壶,情不自禁的伸出手。
“行吧,给你尝一口...该死,够了,够了,别喝了!我就这半壶了。”
“啊,Foda-se!赞美圣母。我终于又尝到了酒的味道。”保罗最后用力的倒了倒水壶,舔了一口壶口的水滴,意犹未尽的回味着。
“该死!”布鲁诺一把抢回空空如也的水壶,摇了摇,没有任何水声。葡萄牙人特有的忧郁瞬间袭来,他的心在刹那间憔悴。
“Tenho saudades!我怀念着!失去了你让我如此惆怅。”
保罗在旁边咧着嘴,哈哈大笑。他一把搂住布鲁诺的肩膀,使劲抖了抖青年的身体。
“我说,布鲁诺兄弟,你应该和船长学一学。看一看船长的神情和动作。”说着,资深水手保罗往船头的方向努努嘴。
“看那忧郁的眼神,深沉的面容,略带伤感的情调,真是完美的葡萄牙男人。如果我姐没有嫁人,我一定把我姐塞给船长。她一定会疯狂的!”
“你想的倒美!尊敬的迪奥戈·康船长可是皇家贵族贡萨尔维斯·康勋爵的私生子。他是真正的贵族后裔,又怎么可能娶一个没有姓氏的平民姑娘!”
保罗撇了撇嘴,他也知道这不现实。“你不也是有姓氏的贵族,怎么也和我这种平民混在一起。”
“我们又如何能相比。”布鲁诺·康无奈的苦笑,“虽然我们都是一个家族,但我的祖父早就在和摩尔人的战争中战死了,我的父亲也是个穷困潦倒的私生子。我所有的财产,也就是这套祖父传下的衣服了。对了,快松手!别把我衣服弄坏了。”
“这样啊,那如果我的姐姐没有嫁人,我把她嫁给你其实也不错,你人其实还行。对了,她很好看的!”保罗看了会布鲁诺,低声嚷道。
布鲁诺微微一愣,似乎有片刻动心。随即,他面带怀疑的,看着保罗粗壮的脸:“你姐长得和你一样?”
“怎么可能!她是南方海岸法鲁镇上最美的姑娘。当然,和我一样都有着些许摩尔人的血统。”
布鲁诺用手摩挲了下蓄起胡须的下巴,他倒是不排斥摩尔人的长相,反而觉得比伊比利亚的糙姑娘们长得更精致一些。
“该死,但你刚才说她已经结婚了!?”
“是啊,她是结婚了,嫁给了小镇的铁匠,也有了两个孩子。一个男孩,一个女孩。”
“那你还说什么!”布鲁诺怒目而视。
“唉,Foda-se!死了,都死了。前几年一直打仗,然后黑死病就传到南方。我姐的丈夫死了,我侄子死了,我侄女死了,都死了。就我姐一个挺了过来。Tenho saudades!我怀念那两个孩子。”保罗叹了口气,凶悍的水手表情沉重。
想起恐怖的黑死病,那一次次反复收割生命的浪潮。两人一阵沉默,他们都有熟悉的亲人死在其中,所有欧洲人都有熟悉的亲人死在其中!
他们不约而同的沉浸入葡萄牙人最常见的伤感里。
“仁慈的圣母保佑!Tenho saudades!”布鲁诺划了个十字,转而问道。“那你姐现在怎么样了?”
“Foda-se!她现在整天套着黑纱,一个人躲在小镇的家里,也不出去见人。我有点担心,想着把她嫁出去要好些。”保罗粗壮的脸上带着愁苦。
“一个人躲在小镇里!?那可千万要小心。”布鲁诺也担忧着保罗的姐姐。
“宗教审判所在四处抓女巫。像这样单身的女人,丈夫孩子死了,自己还活着,很容易就被审判所盯上!万一有邻居举报,惹来审判所那群疯狗,就是万能的主也救不了她,肯定会被送上火刑架。”
想到宗教审判所的残酷,两人都打了一个寒颤,又一齐沉默下去。
过了片刻,布鲁诺才建议道。
“我住在首都里斯本的平民区。首都可是座七万人的大城!每天人来人往,到处是各个王国的商人。人们互相都不认识,也互相不关心。这次探险,你多攒一点钱,在我家附近买间屋子,到时候把你的姐姐搬过来和我一起住。我也能照顾点你们。”
“哈哈,布鲁诺兄弟,就等你这句话!放心吧,钱我早就在攒了。”
精悍的水手保罗咧开大嘴,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他拍了拍腰间的弯刀,又从怀中掏出两个带血的金手环。
“刚到黄金海岸的时候,我就看到当地的土著有好多的金子。那时候船队行程比较紧,没寻到时间。等到我们在加纳停下,修建埃尔米纳城堡的时候,我就和水手们寻空出去了一趟,屠了两个土著的村子,这些土著可比摩尔人弱多了!”
“看看这两个大的金手环,就是土著村子里地位最高的老女人手上的。大家刚过去,我一眼就看到了,冲上去就是两下快刀,把碍事的东西都剁了,其他水手们谁都没能抢过我!”保罗继续咧嘴大笑。
听到这句话,布鲁诺有些震惊,他急切的问:“有活口逃出去吗?黄金海岸我们还没站稳脚跟,别引来强大的部族。”
“Foda-se!怎么可能。又不是第一次干活的生手,伙计们已经熟练的很了。老的小的死的活的,连一只鸡都逃不出去,最后都堆一起一把火烧了!”保罗依然满脸灿烂。
布鲁诺这才松了口气。“那就好,反正教宗也说过,死了的异教徒才是好的异教徒,杀了也是为天主做贡献。”
随后布鲁诺看着保罗手中的金手环,瞳孔中映照出黄金的贪婪光芒。
“这是真的金子?这么大?”
“真的,我早就咬过试了。等我回去,就带着姐姐去里斯本找你,买间新的大房子。”保罗单纯的笑着,期待着未来的美好生活。
“Tenho saudades!我怀念你!我竟然错过了发财的机会!”布鲁诺又陷入了真诚的伤感。随即,他想到了什么,热切的看着保罗。
“等回去的时候,你们要再是出去,一定喊上我一起啊!”
“好,布鲁诺兄弟,只要你娶了我姐姐,我们就是一家人了。我们一起找黑土著发财!”保罗给了布鲁诺一个兄弟的拥抱。
“是一起为天主效力。仁慈的圣母保佑着我们!”布鲁诺又划了个十字。
聊过一起发财的计划,两人间的气氛明显热络了很多。
布鲁诺想起在王都的见闻,决定分享给自己未来的妻弟。
“前段时间,国王的辛特拉宫附近聚集了很多外国人。”
“前段时间?老国王死了,新国王即位了吧!”保罗想了想,他也听其他水手说过。
“对。高贵的阿方索五世国王已经回到主的国度,仁慈的若昂二世刚刚即位。若昂二世真是像恩里克王子一样的伟大人物,这次出航就是他的资助。尊贵的迪奥戈·康团长便是在教宗和国王的意志下,寻找去往东方的路,找到强大的约翰王的国度,夹击邪恶的奥斯曼人。”
布鲁诺的脸上满是对英雄和国王的向往。
“呸。Foda-se!去找约翰王没问题,听牧师说那里是流淌牛奶与蜂蜜的土地。但傻子才回去和凶悍的奥斯曼人拼命。自从在北非劫掠时遇到过一次奥斯曼人之后,这辈子我都不想再见到他们了。”保罗凶悍的脸上满是忍不住的后怕。
“奥斯曼人这么厉害?我们葡萄牙人可从不畏惧敌人,王国的独立就来自无畏的战斗!”布鲁诺明显有些不服气。
“这么说吧,奥斯曼的大军杀我们,不比我们杀这些黑土著要难多少。无边的骑兵,连绵的步兵,千百的火炮,还有新式的火绳枪。要不是我们的船跑的快,大伙就得留在北非的海边了。”保罗叹息着,对奥斯曼人的强大由衷的感慨着。
“唉,不过说实话,这些黑土著也不好对付。铁质的武器,战象和骑兵,还有恐怖的丛林与疾病,不知道怎么回事打上摆子,人就没了。什么时候,要是能遇到比黑土著更富裕更虚弱的部落就好了!”
“Foda-se!这样我们就可以把他们都送下地狱,一把火烧个干净,然后再抢个痛快!”
保罗的眼中满是对财富的渴望。至于异教徒的生命,虔诚的信者只看着他们的痛苦,哈哈大笑!
布鲁诺撇撇嘴,他觉得保罗缺乏英雄气概。便随即转移了话题:“这次仁慈的若昂二世即位,西班牙人也派来了使者祝贺。”
“呸,卡斯蒂利亚人就是随时发情的公牛,摩尔人撑不了多久了,马德里的审判所早就准备好了。这头公牛找不到其他的目标,现在一直看着王国留口水。Foda-se!他们是我们最大的威胁!”
“唉,卡斯蒂利亚和阿拉贡王国早就合并了,现在他们创造出了个新名字,西班牙,Espa?a,就是拥有财富和矿产的国度。”布鲁诺的贵族姓氏,让他有机会接触到更多的知识。
“呸,Foda-se a ovelha,Espanhol!X羊的西班牙人!”
“天主啊...贵族和平民始终是两个完全不同的种群,从血脉上就天生注定了!”布鲁诺幽幽的想着。
由于恩里克王子的遗泽,葡萄牙的探索队中始终有大量的小贵族子弟。实际上在各国的海军中,此时葡萄牙船队最为含蓄和文明。后世的人很难想象,那些纯粹由社会渣滓组成的西班牙探索队里,究竟是什么群魔乱舞的地狱模样。
没有任何一个葡萄牙人能忽略西班牙的威胁,咒骂西班牙也是大家的共同乐趣。两人小声骂了一会,布鲁诺才继续讲些新奇的见闻。
“仁慈的若昂二世即位之后,从商业城邦来了一个叫哥伦布的流氓水手。这家伙听说国王支持航海,反复想要求见国王,说什么要向着西方行船,到达印度!”
“哈,他一定是酒喝多了,满嘴的魔鬼谎话。哥伦布?没有姓氏,Foda-se!还是个平民?!”虽然没有见过哥伦布,但这不妨碍保罗对城邦人的憎恶。
“对。听说是商业城邦一个羊毛纺织工的儿子,船上厮混多年的流氓,没有船的船长,没有货物的走私商人。他不知道从哪里听说世界是圆的,就要国王资助他,往西驶入大西洋深处,寻找通往印度和中国的路。”
布鲁诺开着玩笑,嘲笑这个城邦流氓是大家生活乐趣的来源之一。
“哈,Foda-se!商业城邦的人都是把灵魂卖给魔鬼的撒旦信徒。他们是囤积粮食,压低物价,到处放高利贷的邪魔!他们就该被送上宗教审判所的火刑架!”
布鲁诺赞同道。“这个人只是个夸夸其谈的流氓,我们葡萄牙人都是沉默的实干派,最不喜欢这种成天嚷嚷的话痨。辛特拉宫的贵族们根本就没有理睬他,直接让他滚了!”
保罗也笑了,他摆出船长凝望海天的姿势,轻声呼喊。
“Foda-se! Tenho saudades!我怀念你!约翰王你在哪儿。”
就在这时,桅杆上的水手突然大声呼喊:“前面的海水变了颜色,有淡水河口!”
沉郁如雕塑的迪奥戈·康这才骤然活了过来:“船队左转,靠向海岸!水手长,分发武器!各级水手战斗准备!”
布鲁诺和保罗立刻停嘴,贵族水手和平民水手同时展现出老海狗的利索。
他们接过弯刀,钢弩和火绳枪,抓住船间的绳索,脸上带着浓浓杀意,做好了一切的准备。
不到两个小时,一条浩荡的长河出现在众人的面前。长河宽度足足有十公里宽,一眼看不到边际。它从丛林深处浩荡而来,汹涌汇入大海。河流尽头处是开阔的河漫滩平原,寥寥的炊烟正从遥远的村庄升起。
“天主!这么大的河!这条大河是哪里?你有听过相关的传言吗?”船长迪奥戈·康大步走上前去,一把抓住前些年在黄金海岸归化天主的丰族翻译,严肃而急切的询问。
那黑皮肤的土著翻译努力想了很久,才结结巴巴的用新学的葡萄牙语回答。
“特别大特别长的巨河,只有遥远传说中的扎伊尔河!Nzadi Kong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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