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天府,大宋四京之一,号南京。
在四京之中,它也是唯一还未被金人铁蹄践踏过的地方。
而如今,它也成了康王赵杦首选的登基之地。
其实,从在济州开始,汪伯彦、黄善潜、王渊之流就已经数次劝进,让赵杦早即帝位。
不过,赵杦却一直推辞不受。当然,并非是他不想当这个皇上,而是他心里自有算盘:一则,如今二圣很可能还在北狩的路上,自己若是匆忙称帝,难免受授人以柄;二则,二圣蒙尘,已经不可能有传位诏书,若只是依靠群臣拥立,多少有些得位不正之嫌。
所以,他得等,等一个更合适的时机。
很快,康王期待的局面终于出现了。
原来,金人在罢黜了赵檀之后,强立张邦昌为大楚皇帝。不过,金兵一撤,张邦昌就很识趣地开始着手还政于赵氏。
他先是在私第中找到了元祐皇后这个关键的人物。
话说这元祐皇后孟氏本是先皇哲宗的第一任皇后。哲宗在位时一度被废,道君皇帝继位后又得以恢复后位,被尊为元祐皇后。但两年之后,又再度被废,移居瑶华宫,成了出家人。
然而,所谓世事难料,福祸相倚。谁又能想到,正是因为被废,让孟皇后逃过了这个王朝最大的一次劫难。
汴京城破之后,金兵金按照皇室名册清点后妃的人数,凡是有位号的嫔妃,无一幸免,皆被抓作俘虏押送到北方。而孟氏因为是废后,因而不在名册中。
更加碰巧的是,就在金兵进入皇宫搜捕嫔妃之前,孟氏先后居住的瑶华宫和延宁宫均遭离奇大火,无处可住的孟氏只得出宫,借住在其侄子的私第之中。
名册上没名字,皇宫里找不到人。孟氏就这样在金兵眼皮子底下躲过了这一劫。而且,她也成为了除康王赵杦之外,大宋皇室中唯一未被掳去北方的人。
如今,这两位“幸存者”的命运也紧紧联系在了一起。
张邦昌先是将孟氏迎回了延禧宫,恢复其元祐皇后的尊号,并请其垂帘听政。
在得知康王统兵于济州之后,孟皇后命人持自己的手书前往,书中以宋太后之名宜谕天下,拥立康王继承帝位。
至此,康王赵杦继承大统终于“名正言顺”,群臣也趁机再度劝进,赵杦自然也顺水推舟,以“勉为其难”的姿态答应了。
这个世界有时候真的很有趣,康王自小就不得道君帝宠爱,而孟皇后更是被道君帝废了封号,然而这两位皆不受他待见之人,如今却成为左右宋室江山的关键人物。
已经北狩的道君帝若是得知此事,不知该作何感想。
康王抵达南京应天府之后,一边诏令各州官员于五月前进京,一边命人在城外修筑中兴坛,以为登基大礼之用。
而选定在自己的生辰之日登上大宝,则是赵杦早已想好的决定。
众人皆以为,此乃双喜临门,吉上加吉之意。但只有赵杦自己才明白其中真正的寓意。
在自己的生日登基,并非是因为喜上加喜,反而是因为,生日对于赵杦而言并非是什么愉快的记忆。
其实,从赵杦出生的那一刻起,他和他的母亲就是皇宫中可有可无的存在。
都说母凭子贵,可惜,道君皇帝广播雨露,儿子实在太多,赵杦只是其中最不起眼的那个。而其母韦氏出身宫女,既无绝世容颜,也不擅琴棋书画,在后宫众多佳丽之中,实难入道君帝法眼。
母,难凭子贵,而子,亦难仗母恩。
在赵杦的童年记忆里,皇上老爹几乎很少踏足母妃的居所。唯一的一次是他六岁那年,时逢母妃韦氏生日,皇上老爹才大驾光临。
但其实这并不是道君帝有心,而是和韦氏相好的乔贵妃刻意提醒,道君帝才想起来自己还有这么一位诞下过皇子的嫔妃。
母子二人慌忙中迎接圣驾,安置酒席。可宴至半途,因为另一位妃子即将临盆,道君随即便抛下母子,匆匆离去。
到赵杦成年之时,依规要搬出皇宫居住。但他的老爹皇上居然差点忘了他的成人礼,经大臣提醒才想起此事。
在金兵挥师南下之前,赵杦的一生,几乎就是在被冷落乃至无视中度过。
尽管他从小发奋图强,是三十二位皇子中罕见的文武双全之人,但这并未能改变他被视若无物的命运。
直到金兵二度围了汴京,赵杦主动请缨赴金营求和,他老爹才感其忠勇,加封其母韦氏为龙德宫贤妃。
而这场意外的“母凭子贵”,也就成为了赵杦人生的转折点。
如今,赵杦登基在即,他马上就能够完成人生最大的一次逆袭。在他登上大宝的那一刻,之前所有的无视和冷落都将烟消云散;那些曾经主宰自己命运的人,其命运就将被自己主宰。
而从此之后,也无人再敢不记得自己的生日,因为,他赵杦的生诞之日,即是这王朝的复兴之日。
尽管,这一切是以江山倾覆,乾坤倒悬,苍生涂炭为代价。
自从到了应天府之后,赵杦的心情一直不错,尤其在得知两路北撤的金国大军皆已越过燕山之后,赵杦也彻底放心了。
金兵的北归固然大大减轻了他的压力,但更重要的是,随着二圣在大宋的疆域中彻底消失,在这片土地上,他就是唯一的皇位人选。
不过,一个叫曹章的人的突然出现却惊出了赵杦一身冷汗。
这个曹章自称是大宋臣子,宣和五年授承信郎,此番是随金国东路大军北上,和太上皇道君帝以及太上皇的诸妃嫔是一路,而诸妃之中就包括赵杦的生母韦妃。
按照曹章的自述,他是趁金兵看守不备,在半路上得以逃脱,这才一路南归,寻着康王的消息而来。
大宋臣子能逃出来,这并非什么稀奇之事。
在上万人的俘虏中,金兵对女性俘虏看管甚严,因为他们已经将其自己的私产和战利品。至于男性俘虏,除了太上皇、皇上和诸皇子被严加看管外,对其余人的看管并不太严,所以要逃跑并不算太难。
曹章不仅成功逃脱,更重要的是,他还带来了书信,太上皇道君帝的信。这才是他来找康王的主要原因。
道君帝的这封信是写在半截衣袖之上,想是仓促之间,不及多言,只有寥寥数语,其意无非就是思念皇儿,亦心忧社稷,望九哥赵杦能救其南归。
太上皇的笔迹,赵杦自然是认得。看着父皇的亲笔御书,他自然照例要上演一出悲情戏,向北而拜,痛哭流涕。
不过,对于父皇信中所言,尤其是其中最关键的一句“便可即真,来救父母”,赵杦是又爱又恨。
爱的自然前半句,“即真”即是让其登真天子之位,而恨的则是后半句,若救了父母,到时候谁又该是真天子呢?
此时的曹章却依然不识趣,居然建议赵杦召募敢死之士,由海路北上营救道君帝。也是言辞恳切,声泪俱下。
曹章的表现让赵杦心里着实恼火,在自己即将登上大宝之际,此人不仅来得不合时宜,还如此不识趣。
然而,曹章此行给康王带来的打击还不止于此。因为,他还带来了另外一封信,一封来自康王生母乔妃的书信。
这封信被缝在了一个香囊之内。
这个香囊,赵杦认得,正是母亲的贴身之物。囊中绢书上的笔迹,赵杦也认得,确是母亲亲笔无疑。
但信中所写,赵杦却不想认得。
书信不长,寥寥数字而已,但却字字如利箭穿心,如雷轰顶。
信上道:吾儿,汝非宋皇之子,实乃契丹皇族之后,汝父已归金,切勿以族为敌。盼归如盼日月。母泣书。
看着信,赵杦终于明白母妃为何要将信缝于香囊之中了。
信中所言,令赵杦愣在了当场。
万幸的是,他折开香囊时,身边除了汪伯彦之外再无他人。
汪伯彦见赵杦神情异常,只当是他思母所致,连忙出言宽慰道:“大王不必过于忧虑,待日后登上大宝,与金人议和,迎回太妃当不算难事。”
所谓言者无心,听者有意。汪伯彦的话倒是提醒了赵杦,若是信中所言是真,而金人也知晓此事的话,这仗还真不能打了--打不赢也就算了,万一打赢了,金人将此事昭之于天下,自己这皇位怕是难保。
而眼下最要紧的则是,此事究竟是否属实,而知晓内情的又有何人?
对于前者,赵杦心里也明白,母亲不会凭空胡言。所以,真正要命的还是此事究竟有多少人知晓。
赵杦以思母心切为由,让汪伯彦退下。自己则在内室里陷入了沉思。
他的确是在思母,但更多的则是在回忆儿时和母亲在一起的一些往事,一些如今想来,颇有些蹊跷的往事。
比如,赵杦自小生得鹰鼻鹞目,无一丝道君皇帝儒雅之气,倒是有三分北戎之像。好在,一则,道君帝子嗣众多,不像自己的儿子也不止这一个;再则,韦氏本就姿色平平,其子貌不出众也是正常。
而比长相更蹊跷的则是,从赵杦记事起,母亲韦氏经常在黄昏之后,立于庭院之中观赏园圃内的春兰秋菊,往往一站便是许久,直到月上柳梢头。
以前,赵杦以为这是母亲在苦苦等待父皇的到来,但如今看来,却并非完全如此。
因为赵杦突然想起了一个细节,母亲总是会朝着北面默默地念念有词,而父皇的寝宫却并不在北面......
还有一件事,也赵杦越想心里越慌,那就是他十一岁那年,母亲进升九嫔之一,娘家人得以恩准入宫探望。当时,赵杦的舅舅,也就是韦妃之弟韦宗渊曾经入宫和韦氏相会。
赵杦在无意之间听到了二人的密谈,可他什么也没听懂,因为二人所用的不是中原之语,似像番语。
如今想来,应是契丹语无疑。
这其中究意暗藏着多少秘密,赵杦已经不敢再想下去。但仅凭母亲信中所言,不仅足以让他失去登基的合法性,还会背上灭九族之罪。
赵杦绝不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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