呵!银箱里是失窃了!那个贼,真客气哪!他偷走了两大批整数,而又找出了两注零数。贼偷了钱,还找出钱来,真是旷古未有之奇闻!但是,这是什么意思呢?
王熙德目定神迷,简直已陷入于一种梦游病的状态中。
正自发怔,那一阵阵有血腥气的焦布臭,又在他的鼻边,若有若无地撩拂。同时他忽发觉,在那几张多余出来的银票上,隐隐似都染有血渍,因这银票上的血渍,他陡然想到,两千两减去一千零五十五两,岂不等于九百四十五两吗。
呀!这正是十二年前他在床下所取得的那笔血浸过的银票的数目!——照这样看,另外那注银票的被窃,其中也有相同的深意。也许,那算是抵偿当初那些银票、金饰与珠宝的代价吗?——他不想上面那个印象太深的数字还好,一想到后,他的灵魂,又整个被驱进了恐怖的领域!
但是,他的头脑,毕竟是冷静的。虽在昏惘之中,并没有完全丧失他的理智。细细再一想,他感觉到眼前这件事,分明大有蹊跷。他想:一个鬼,难道真会驱遣一枚纸人,到银箱里来,搬运东西吗?——自己在十二年前,所制造的故事,那不过是骗骗人的玩意哩;纸人真会活吗?——倘说不是鬼,那么,一定有什么人,在暗中捣鬼了。
但是,什么人在捣这鬼呢?计算有取到这银箱钥匙的可能的,只有一个人,那不是别人,正是自己的妻子慧贞。难道这银箱里的银票,会是她偷的吗?不过,慧贞素来非常节俭,她有什么事,需要这数目相当大的款子呢?即使她有意外的需要,尽可以公开地要求,何致出于偷窃?就算是她窃取了这银票与银票,她为什么还要闹出这可怕的小纸人的把戏来?
况且,这失窃的事还牵连着鬼魂出现的事件。如说是人搞的把戏,这需要一个相当精密的设计。至于慧贞,识字既不多,头脑又很单纯。一来,她既没有闹这把戏的理由;二来,她根本没有这种弄巧的聪明。进一步,若说幕后另有主使的人,主要的是,自己十二年前的隐事,绝对不曾向任何人——连慧贞在内——泄露过半句话。谁会知道那小纸人的故事?谁会那样清楚地,知道那宗银票的数目呢?
更主要的是,自己曾两度亲自遇见那个十二年前已死去的家伙,那是绝对非人力所能假装出来的。单看这一点,无疑地,这银箱里的事,真是鬼在作祟了!
真是鬼作祟的话,这一次,它既来索取了九百四十五两的银票,它又会搬走了一笔银票,抵偿当初银票以外的银饰、金饰与珠宝。料想第三次再来不用说,那一定要来索还它的那条命了!
他越想越怕,简直不敢再想下去。
这天,当他惶惶然逃出那间空虚的屋子时,他脸上那种可怕的灰败,连带使守候在室外的邱公子,也惊吓得发了呆!
可怕的事还在续续而来。在上述的许多事件之外,以后,他又两度发现那染有血渍的小纸人:一次,发现在一本放在案头的书里;另一次,这可怕可厌的小东西,竟钻进了他内衣的袋里。并且,每次发现这东西,事前事后,老是嗅到那种带有血腥似的焦布臭味。在臭味散布得最厉害的一天,他又一度亲自遇见了那个鬼!
这一次遇见,时间,是在一个微微有雾的早晨,地点,是在园子内的小假山和花棚处——当时王熙德是在花棚内,那个鬼却在花棚外——只隔一层花棚的竹架子,在径寸的距离间,面对面地他又看到了那个剖心而死的家伙!
那个鬼,这次已“换了季”,不是前次遇见的装束了。它身上改变了十二年前雨夜到丽春客栈中去投宿时的衣服;头戴破小帽,身穿一件污垢异常的黑布短袄——这布袄的肩部,有一大块破洞,像开着一扇小窗。这种衣服上的记识,至今还在王熙德的脑膜上,留有一种一唤即起的印象——布袄以下,仍旧系着一条与十二年前同式的蓝布旧作裙,足部虽然看不见,料想一定也套着一双满沾泥泞的烂草鞋。它一手拎着一个小布包。不是雨天,一手也拿着一柄破纸伞。
干脆点说吧!这完全是十二年前那套旧印板中重印出来的一幅画!
在这一瞬间的会见中,那个鬼,张开了嘴,露出了焦黄的牙齿,赠予了他一个久别重逢的惨笑!——事后,王熙德回顾他一生的经历,他觉得生平所遇最可丧胆的事,再没有比这次看到鬼笑的事,更可骇更可怕的了。
而当时,他在吓极反常之余,反而瞪大了眼,向那个鬼,作了一次时间较长的正视。因此,比较前一次,也看得更为逼真。他清楚地看到了那人眉心间的可怕的钢叉纹;也清楚地看到了那人左耳轮上那颗附有几根的黑痣。呵!什么都看清楚了。这不是当年剖心而死的陶阿九,又能是谁?
鬼!
白昼出现的鬼!还有疑义吗?
自此为始,有一种异样的阴森森的空气,似乎已经把王熙德的家,整个笼罩了起来。——王熙德的家人们,不久,都从王熙德的脸上,沾染到了那种可怕的阴黯!但他们不明白,主人的脸上,为什么会有这种反常可怕的神情?
在第三度遇见幽灵以后,当夜,王熙德自觉他的体温,有了不正常的现象;尤其是他在铜镜里面,照见自己的面庞,竟已消瘦得失了形。可是,一个所谓体面的生意人,他们常常是最珍惜着他们生意场上的名誉的;王熙德当然也不能例外。
他怕自己十二年前黑暗中所做的那件不名誉的隐事,被人探究出来,因之,虽在不可支撑之时,他还尽力支撑,不肯承认有病。甚至他本有一种仁慈的心愿,颇想超度一下那个冤魂,好让它早登极乐。但是,为着同样理由的顾忌,他也迟迟疑疑,并未付之实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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