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京以南,百里之处,有一座赤仓镇。
穿过镇子,有一条北上必经之路,当地乡民称赤仓道。
赵莽单人独骑赶到小镇,在镇子北面道口附近,找了间邸店住下,等候张苑一行南来。
按赵子偁提供的行程计算,至多两三日,张苑就会途径赤仓镇,而后北上渡河抵达卫州。
率虓士营出城后,赵莽让邓肃四人,继续率军士们前往五丈河南岸一带野训,他自己则找了个借口,赶来赤仓镇。
虓士营初成,邓肃四人虽说和他相处不错,毕竟交情不算太深。
这次护送张苑北上卫州,也是担心朱家在半路上对张苑不利。
如果朱家铤而走险,流血冲突在所难免。
赵莽考虑过后,还是决定自己独自行动,以免事有不密,惹来朱家更大报复,也担心牵连到尚且弱小的虓士营。
等到第三日,晌午时,张苑果然风尘仆仆赶到。
镇子北面道口,张苑走下骡车,到街边小摊买些蒸饼馒头。
赵莽坐在路边茶棚下,一眼瞧见了他,忙起身走上前。
“张帅守,许久不见,可还安好?”
张苑捧着一纸袋干粮,很是诧异地看着他。
似乎一时间,没有认出面前这位,戴笠子穿袖衫,做军汉装扮的壮士。
好一会,他才回过神,吃惊道:www.
“赵莽?你怎会来?”
许久不见,张苑似乎清减了许多,须发又白了几分,更显苍老。
“小子在此恭候张帅守,已有三日!”
赵莽指着茶棚道:“时辰尚早,不妨请张帅守小坐片刻,吃点饭菜,歇息歇息。”
张苑迟疑了下,应了声:“也好。”
张苑搀扶一位荆裙老妇走下骡车,老妇似乎腿脚不便,又一路颠簸,从道口走到茶棚,短短几丈远,她走得异常艰难。
此次北上卫州,张苑身边只有一位老仆侍奉。
那位老妇,是他的老妾。
“拙荆早早身故,老妾是早年陪嫁的媵妾,这些年多亏她照顾,否则我这把老骨头,只怕撑不到现在。”
送老妾进邸店歇息,二人坐在茶棚下,张苑苦笑了声。
赵莽看了眼那位忙着给骡子喂水料的老仆,问道:“张帅守从杭州出来,怎不多带几位随从?”
张苑苦叹摇头,反问道:“你在此等候,想来杭州的事情,业已听说?”
赵莽把自入东京以来的经历,简略讲述一遍。
张苑大为惊讶,“原以为你们拿着杨可世举荐信,可以顺利见到童太傅,没想到当中,竟又生出许多波折。”
张苑看着他,不禁感喟道:“短短时日,赵少郎竟在东京闯出偌大名头,还得了官身,果然不是池中之物!”
“也得感谢张帅守在杭州,给予我三人立功机会。”赵莽抱拳表示感激。
张苑捻须笑了笑,轻声道:“水口驿之事,我并未向朱家吐露分毫。”
赵莽心中微动:“这么说,张帅守都猜到了?”
张苑道:“朱汝贤拿着一份簿册残本,上面记录了水口驿事发当月,途径驿舍留宿的往来人员名录。
最后两条,一条是朱绩,一条是杭州州府开具的凭由。
万幸的是,具体人员姓名,已被焚毁。
朱汝贤由此断定,此事与我有关,逼我说出实情。
我推算行程,那几日,只有你三人有可能途径水口驿。
朱汝贤说,朱绩身边护卫不少,能做得如此干净,除了你们,再无别人有这份本事。”
赵莽点点头:“张帅守所料不错,朱绩及随行护卫十三人,具是被我所杀!”
张苑深吸口气,“是何情由?”
赵莽如实说出当日情形,张苑听完也不禁苦笑:“朱家在东南横行霸道,已成习惯,特别是那朱绩,恶名累累。
此事,当真怨不得你们。”
“多谢张帅守体谅!只是没想到,最后还是给张帅守惹来麻烦。”
张苑摇摇头:“因黄金一事,朱勔对我深为记恨。
没有此事,我这两浙帅守的职事也做不长久。”
顿了顿,张苑又道:“我在两浙
任官多年,亲眼看着朱家,如何一步步祸害东南百姓,最终激起方腊之乱。
我几次上书弹劾朱勔,最终都石沉大海。
如果杀朱家能平息东南民怨,我也会毫不犹豫地去做!”
赵莽拱手道:“张帅守乃忠正纯臣!可惜如今的朝堂,忠臣、直臣往往难以发声!”
张苑黯然叹息,满面苦涩:“朱家势大,收买我身边仆从,想要投毒谋害我与老妾。
侥幸被人发现,才免于一死。我将那恶仆法办,遣散其余人,只留一个自小跟随的老仆。
这次从杭州出来,北上卫州,一路上我三人连驿舍都不敢住,仓惶赶路,就怕路上遭遇不测。”
赵莽道:“我专程赶来,就是为护送张帅守一行安全抵达卫州。”
张苑拱拱手,“赵少郎有心了,多谢!”
张苑心中感激万分,他深知以朱家的歹毒,为了报复他,什么手段都用得出。
有赵莽沿途保护,他们也就不用整日提心吊胆。
“等到卫州安顿下来,我就准备上书致仕。
我老了,朝廷里的事,实在是有心无力。”
张苑摇摇头,有些心灰意冷,“好在,朝廷任命梁扬祖接替我出任两浙帅守,有他在,两浙百姓的日子会好过不少。”
赵莽闻言也放心不少,梁扬祖是位能臣,官声不错,且在朝堂有蔡家做靠山,不像张苑无依无靠。
用了些饭菜,下午时,赵莽护送张苑一行启程。
十日后,赵莽从卫州赶回,与虓士营汇合,如约在半个月内回到东京。
此次卫州之行,一路还算平安,只在渡河时出过一次意外。
赵莽一行乘坐的渡船,快要抵达黄河北岸时,有两名歹人想要放火烧船,被赵莽及时发现。
击毙歹人后,赵莽才告知张苑,并未惊动渡船上其余客人。
送张苑进到卫州府衙,确定他安顿妥当,赵莽才匆匆折返。
十月底,中书省右正言赵子偁,上书弹劾宣正大夫、枢密院承旨朱汝功,罪名是以虚造军籍的方式,贪墨军饷、倒卖粮草。顶点小说
此事一出,震动东京,立时成为关心时政的官僚士人们,最为热议的话题。
朱汝功,朱勔次子,还不到三十岁就坐上五品高位的顶级权贵子弟。
赵子偁是谁?此前无人得知。
此事一出,才听说是一位宗室子弟。
起初,坊间舆论,认为这是言官博取名望的惯用手法。
直到赵子偁拿出大量实证,殿中侍御史白时中联名上书弹劾,宣和殿大学士、少保蔡攸也站出来,极力要求官家下旨严查朱汝功。
这时候,朝堂百官才算品出几分滋味来。
蔡太师回京了,蔡攸腰杆子支棱起来,低调许久,终于还是忍不住跳出来,搅得东京朝堂风云色变。
朝堂百官,站队的站队,表态的表态,赵官家不胜其烦,下旨严审朱汝功。
这一审,果然触目惊心,满朝哗然。
朱家搜刮东南,仍然不知足,还要打军饷、军粮的主意?
好处都让你朱家吃完了,别人喝西北风去?
消息传到太学,义愤填膺的太学生们又要开始组织游行,声讨朱家!
赵官家赶紧下旨,罢了朱汝功枢密院承旨的职务,交大理寺审查定罪,这才勉强平息太学骚乱。
不少人,从这场动乱里,嗅到些别样气息。
西水门旁边的蔡太师老宅,再度热闹起来,每日车马之多,几乎阻塞道路。
东京城便是在这样一片乱哄哄的景象里,度过整个十一月。
宣和三年,深冬腊月,格外寒冷。
这日夜里,大概亥时二刻(21点30),一艘乌蓬小船缓缓驶向州桥。
赵莽挎刀立于船头,童贯坐于船篷内。
小船从州桥下方的桥洞驶过,驶入西阙楼码头。
河道边,早已停靠一艘画舫。
画舫之上,所有窗户悬挂厚厚布帘,用来遮挡寒气侵袭。
有光亮从缝隙透出,隐约可见画舫内里,一片灯火通明之景。
船工把小船系稳,赵莽当先一步登上码头,四处扫
过几眼。
码头有三人在场,身上都携带刀剑,看样子和他一样,都是充当护卫角色。
童贯钻出船篷,把一件黑色裘袍披上身。
赵莽回头冲他点点头,示意四周安全。
“我家太宰早已等候太傅多时,请太傅登船!”一名穿皮袍的大汉上前见礼。
童贯看向画舫,淡淡道:“除了王太宰,还有哪几位到了?”
皮袍大汉抱拳道:“朱军使、蔡少保,都到了,只差太傅一位!”
童贯嗤笑一声:“他们倒是积极。”
童贯迈步从艞板登上画舫,赵莽要跟上前,被那皮袍大汉拦住:“贵人们船上议事,我等在码头等候!”
童贯回头道:“不用跟来,等着便是。”
说罢,便独自一人上了画舫。
赵莽瞥了眼那皮袍大汉,自顾自地走到一旁,紧盯画舫,耐心等候。
皮袍大汉暗自松口气,他可是听过赵莽名头的,知道其人不好惹。
天气严寒,赵莽往手心里呵口白气,用力搓了搓。
旁边有一人,突然向他走近,赵莽立时警觉,扭头看去。
“某家蔡挺,在太师府做事,敢问可是赵郎官?”蔡挺笑着抱拳。
赵莽打量一眼,是位精壮汉子,自己却不认识他。
太师府,应该是蔡京、蔡攸父子身边的亲信。
“正是在下!蔡兄有何事?”赵莽还礼道。
蔡挺笑道:“无事,早听闻赵郎官威名,今日有幸遇见,便想着结识一番。”
“蔡兄过奖!”
二人闲聊几句,蔡挺便走到一旁,垂目肃立不再说话。
过了大概一刻钟,画舫陆续走下四人。
当朝宰相王黼、官家密友朱勔、蔡京长子蔡攸、童贯。
夜色下,王黼面无表情,皮袍大汉为他披上一件大氅,侍奉他坐上马车,率先离去。
朱勔从赵莽身前走过时,斜瞟他一眼,重重哼了声。
在朱家护卫的帮助下,朱勔圆滚滚的身子颇为费劲地钻进马车,伴随一阵蹄哒声响走远。
童贯和蔡攸有说有笑地走下艞板。
赵莽凝眼打量,这蔡攸四十多岁,面相看极为年轻,是位风流倜傥的老帅哥。
蔡攸似乎也注意到赵莽,忽地指着他道:“出征之时,太傅可否调这位赵郎官到某麾下听用?”
赵莽刚要抱拳行礼,闻言不由一愣。
蔡攸怎会知道他?
听这口气,蔡攸已经确定,他将会随同大军出征伐辽。
童贯“呵呵”笑了两声,不紧不慢地道:“蔡六郎这就为难某了~”
蔡攸扬眉一笑,轻佻之气显露无疑。
“连我家老爷子也夸赞的人才,果然不一般!太傅舍不得割爱,倒也正常!哈哈~”
蔡攸捋须一笑,再度打量赵莽一眼,径直走了。
蔡挺忙对童贯和赵莽抱拳,紧随蔡攸而去。
赵莽一脸懵,蔡京什么时候见过他?
赵莽和童贯回到乌蓬小船,船工解开绳索,乘船准备原路驶回。
童贯站在船头面带笑意,心情似乎相当不错。m.
赵莽站在他身后,暗暗猜测方才画舫上,四人谈了些什么。
“回去做好准备,最迟三月,出兵北上!”童贯忽地嘱咐一句。
赵莽一愣,忙问道:“官家已做出最终决定?”
童贯笑道:“只要王黼、朱勔松口,官家那里反倒好办。
这一次,某与蔡京、王黼、朱勔就伐辽一事达成一致,出兵已成定局,不会再变!”
赵莽张张嘴,想问什么,却又发觉无从问起。
这场画舫密会,是大宋朝最顶尖的权贵们,就出兵伐辽一事达成的妥协。
以他的身份,哪有过问的资格?
这四人究竟如何谈的?达成哪些协定?做出哪些权力交换?各自做出哪些让步?
统统无从得知。
乌蓬小船驶过州桥,汴河两岸灯火璀璨,州桥北面的夜市仍旧火爆热闹。
赵莽却只觉心中一片哇凉。
四大权贵,于深夜密会州桥画舫之上,一番妥协谈判,就把一场关乎家国社稷的重大战争决定下来?
如此儿戏、草率,伐辽一战岂能有好结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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