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灌驾天子六驹宝车,赵莽率领虓士营护卫宝车四周。
祭祀现场仍旧狂风呼啸,那座黄土山,已在狂风吹拂下垮塌大半。
海量黄沙被风卷上天,形成沙暴,遮天蔽日,周遭十丈开外人影难辨。
数个万人方阵已经彻底混乱,禁军兵士一哄而散,各自找地方躲避风沙。
有十几个武官骑马从天子宝车前疾驰而过,差点撞上天子御马,气得何灌破口大骂。
宝车刚驶过辕门,在车上侍奉的童贯,探出身子,朝赵莽招招手。
赵莽赶紧催马上前,与宝车并排前行。
“官家有话问你。”童贯表情有些无奈。
只见赵官家趴在宝车护栏上,一脸惊恐未消:“赵郎官可上宝车,在朕御前侍奉!”
赵莽一愣,看了眼童贯,童贯苦笑了下,微微摇头。
宝车里已经坐了赵官家、童贯、郑皇后、赵瑚儿和两位宫女,挤得满当当。
哪里还容得下他?
赵莽坐骑马背,侧身拱手道:“小臣多谢官家恩赐!
只是小臣这身量体型,又有甲具在身......”
赵莽一脸为难,赵官家回头看看宝车里的情形,这才发现好像容不下赵莽。
童贯忙道:“官家勿忧,可让赵莽带麾下将士护持左右,护送圣驾平安回宫!”
方才在祭台上,赵官家被猛虎吓得不轻,直到此刻仍然后怕不已。
那虎平时关在御兽园,他也没少观赏、戏弄。
笼中之虎,与猫儿无异。
可今日猛兽出笼,强弱倒转,愤怒的是虎,害怕的是赵官家。
看猛虎吃肉,不觉得可怕。
看猛虎生撕活人,才知何谓凶残、血腥。
今日场面,令赵官家毕生难忘。
危急关头,乃是赵莽舍命搏虎,方才化解险情。
赵官家看在眼里,立时对赵莽生出强烈信任。
有赵莽在,带给他一份厚实的安全感。
赵官家咽咽唾沫,声音略微有些发颤:“赵卿,麾下有多少兵马?”
赵莽嘴角扯了扯,他一个九品芝麻官,可万万配不上“卿”这个字眼。
“回禀官家,小臣麾下虓士营,有军士九十六人,队官四人!”
赵莽老老实实地道。
赵官家一怔,半信半疑地探出头,朝宝车后边望去。
风沙弥漫下,赵官家用大袖遮住口鼻,眯着眼努力看。
果然,只见到四队军士,跟随在宝车之后。
赵官家大吃一惊:“这点人马,如何能护朕周全?”
赵莽哭笑不得,心说你赵官家离东京不过十几里路,这里也不是战场,周围逃窜的也不是敌军,不过是送你回宫,有何不行?
心里嘲笑赵官家矫情又怂包,赵莽嘴上却义正辞严:“请官家放心!
小臣及麾下虓士营,愿随时为官家死战!
纵使万千敌军在前,只要小臣及虓士营一息尚存,也不敢让官家损伤分毫!”
赵官家嘴唇嗫嚅,心中大为感动。
平时听到这番话,他只会笑着称赞一声:“卿家忠义可嘉!”
今日虎口逃生,真真切切在生死关头徘徊了一遭,再听到这番话,赵官家别有感触!
更重要的是,他亲眼见到在危难关头,逼退猛虎之人是赵莽。
也让他对这番“忠义之言”平添许多信任。
“赵卿,当真是忠义可嘉啊!”赵官家喟叹一声,双目微红。
也不知是不是看花眼,赵莽似乎在赵官家眼睛里,看到了些许湿润。
赵官家擦拭眼角,蓦地偏头呵斥:“童太师,赵卿这般忠勇无双之人,怎地麾下只有区区百十人?
赵卿是朕的大宋虓士,哪怕年纪尚轻、资历尚浅,也该酌情擢用!
你若是不识人才,不懂用人,朕就让赵卿入殿前班直,随驾听用!”
赵官家拍打宝车栏杆,似乎颇为气愤。
童贯愣住,赵莽更是满脸无措。
赵官家这通火气,发的有些莫名其妙。
童贯不顾甲具在身,有些费劲地双膝一弯,噗通一声跪倒,拱手道:“官家恕罪!臣把赵莽带在身边,意在着重栽培!
赵莽得官家金口称赞,特赐‘虓士’名号,臣岂敢不尽心培养?
只是,赵莽以效用兵身份入仕,已有九品官阶在身,若是提拔过快,未免有揠苗助长之嫌......”
童贯慌忙解释,两鬓竟然渗出汗渍。
他不怕官家责骂,就怕在官家心里,留下一个不识人才、不会用人的印象。
不会用人,如何办事?不会办事,官家要他有何用?
童贯也是大宋朝最了解赵官家脾性的人之一。
深知赵官家作为大艺术家,往往感性大过理性,在用人方面更是如此。
讲究的就是一个任人唯亲,感情用事。
如今赵莽救官家于虎口之下,其打虎英姿深深印刻在官家脑海里。
奏对君前,又表现得宠辱不惊、谦恭不减。
一番忠义之言说得赤诚坦然,官家感念在心,自然好感顿生。
这时候,他要是敢说赵莽半个不字,只怕都会触怒龙颜。
童贯满面惶恐,眼角余光却扫向赵莽,莫名带着一股阴冷。
赵莽浑身一凛,装作没看见,急忙道:“官家错怪太师了!
小臣初次掌兵,承蒙太师信任,令小臣全权负责筹建虓士营。
小臣殚精竭虑,深恐有负太师重望!
太师不以臣浅薄无知,时常悉心教导,对小臣信任有加。
正如今日,以小臣卑贱身份,本无资格参加军祭,更遑论侍奉御前。
正是太师厚爱,令小臣率虓士营随行,小臣才有幸得见天颜!”
听赵莽如此说话,赵官家
脸色缓和不少,童贯狭长眼暗藏的阴冷,也才渐渐消褪。
赵莽拱手低头,惊出一身冷汗。
刚才若是头脑发热,得意忘形,即便一言不发,任凭赵官家对他一顿猛夸,也会令童贯对他怀恨在心。
赵官家斜瞟童贯一眼,“太师请起。”
童贯纳头拜谢,站起身,垂手肃立。
赵官家语重心长地道:“朕没有责备太师之意。
只是想提醒太师,如赵卿这般忠勇无双之士,理应酌情升赏。
区区百人,着实少了些......”
童贯刚要回话,从侧面奔来两匹快马,追上宝车,竟是王黼、朱勔二人。
“官家!官家!”二人纵马追赶在宝车旁,一阵疾呼。
赵莽很识趣地夹了夹马腹,往后退了退,把位置让出来给二人。
赵官家一见朱勔,气不打一处来,拍打栏杆叱道:“好你个朱勔!今日之祸,全由你而起!”
朱勔灰头土脸,哭丧道:“官家恕罪,是臣没能考虑周全,致使官家受惊!
可臣万万没想到,何将军没能刺死猛虎,反倒放虎出笼,差点伤到官家!”
驾车的何灌回过头,气得涨红脸:“官家,臣冤枉~”
不等他辩解,王黼帮腔道:“何将军看管兽笼不力,确有失职之处。”
二人一唱一和,明摆着要把罪责推到何灌头上。
赵莽骑马跟在宝车后,对朱勔、王黼二人嘴脸万般鄙夷。
何灌确有疏漏,可筹划军祭的是朱勔,指挥流程的是王黼。
现在出了事,就想把责任甩的一干二净。
童贯不紧不慢地道:“何将军纵有轻忽大意,也能在意外发生之后,不顾生死拦在猛虎之前。
却不知王太宰、朱军使二位,当时又在何处?”
朱勔面皮微颤,脸色由青转红,颇有些底气不足地喝道:“臣当时就守在官家身侧!
只是、只是人多杂乱,把臣挤下台去,差点摔断腿!”
王黼也忙道:“臣当时也拼死护在官家身边!
只是众人推搡之下,臣不慎跌倒,腿上还被重重踩了脚!”
赵官家沉着脸不吭声。
童贯忽地笑道:“朱军使长得富态,少说有一百六七十斤重。
这副身子,在朝中冠绝群臣。
试问,谁能挤得过朱军使?
至于王太宰,这一摔也恰到时机,反正有官家在前,猛虎也看不到你......”
“童贯!你~”朱勔满面羞愤,咬牙切齿。
“一派胡言!童太师,休要在官家面前搬弄是非!”王黼也怒不可遏。
童贯拱拱手:“当时情形如何,官家看在眼里,自有忖度,何须臣来嚼舌头?”
二人皆是怒视他。
赵莽用力憋住才没笑出声。
童太师还挺会嘲讽人,一张利嘴说得俩人哑口无言。
赵官家被几人吵得心烦气躁,叱道:“都给朕闭嘴!”
三人俱是低头,作聆听状。
赵官家恨铁不成钢地瞪着朱勔:“命将出征祭礼,何其重要!
交在你手里,却错漏百出,险些酿出大祸!”
“官家,臣~”朱勔一脸惊慌,还要狡辩。
赵官家叱责道:“贬朱勔为拱卫大夫,禁足府中半年,给朕回去,好好闭门思过!”
朱勔肉脸颤了颤,见赵官家眼中怒气未消,不敢再辩解,拱手带着几分哭腔道:
“臣知错!这就回府,好生思过!万望官家保重,莫要因臣气坏御体!”
赵官家不耐烦地挥挥手,似乎不想再看见他。
朱勔一脸谦卑惶恐,拱手告退,临别前,却恨恨扫了眼童贯,眼里满是怨毒。
朱勔勒马站在原地,望着天子宝车走远。
王黼心里也有几分不安,赵官家瞥他一眼,喝道:“三衙禁军,军纪不肃、军容不整,身为宰相,监管不力,罪责难逃!”
王黼拱手低头,脑门流下冷汗。
赵莽正琢磨,赵官家会如何治罪时,又听后者拍打栏杆,怒道:
“王黼罚俸一年!三日内,写一份劄子递进宫,给朕好好反省今日之过!”
王黼忙道:“臣遵旨!臣回去,一定反躬自省!”
“退下退下~”赵官家挥挥手。
王黼也勒马停在原地,目送宝车沿官道继续往前。
赵莽暗暗咂嘴,品出几分意味。
赵官家这一手高举轻放,玩得倒是利索。
臭骂王黼、朱勔一顿,却没什么实质性处罚。
偷瞄一眼童贯,见他面色如常,看来早就对此有所预料。
这便是赵官家,在几大权臣之间玩平衡。
犯错之人换作童贯,想必也是同样待遇。
只要不危及皇权,赵官家对自己一手提拔的宠臣们,倒是恩宽似海。
可惜,就是这样一份宽容,祸害的却是整个大宋朝......
天子宝车从东京外城,正北通天门驶入,依次驶入皇城景龙门、宫城玄武门,回到内廷,停在坤宁殿前。
赵莽只带邓肃四人入宫,其余虓士营军士,留在玄武门外。
皇太子赵桓率领一众皇子,张迪率领一众内侍、班直禁卫,一窝蜂地涌上前,七嘴八舌地向赵官家问安。
童贯搀扶赵官家走下宝车,赵官家望着诸多皇子,一脸老怀安慰,颇有种劫后余生,再见亲人的激动。
赵莽和邓肃四人默默退开。
人群中,赵莽看到赵构。
这小子哭得满脸鼻涕眼泪,赵官家还拍着他的肩头,宽慰了几句。
起初,赵莽以为赵九真情流露。
直到看见他把抹下来的鼻涕眼泪,偷偷擦在老十二,信都郡王赵植的袖口上......
赵官家在赵桓、童贯、张迪一
众人簇拥下,步入坤宁殿。
落在后面的郑皇后,屏退身边宫女,牵着赵瑚儿向赵莽走来。
“小臣拜见皇后!”赵莽急忙躬身揖礼。
郑皇后道:“赵郎官免礼。”
赵莽微微躬身,垂目肃立,正好与仰着脑袋的赵瑚儿四目相对。
赵瑚儿扯扯郑皇后衣袖,小声道:“娘,他便是我说的黑熊哥哥......”
赵莽挤出一个十分勉强的微笑。
郑皇后笑吟吟道:“昌福不可无礼!”
赵瑚儿吐吐舌头,藏在郑皇后身后,偷偷冲赵莽扮鬼脸。
“今日,多亏赵郎官挺身相救,否则,后果不堪设想!予代官家和昌福,多谢赵郎官救命之恩!”
郑皇后微微颔首,温婉话音充满诚挚感激。
赵莽急忙道:“身为官家之臣,小臣不过尽本分职责,怎敢劳皇后答谢!”
郑皇后轻轻叹息一声,“赵郎官乃忠直之臣。
若是朝廷百官,都能如你一般尽职尽责,今日又岂会出现这般荒诞闹剧?”
“皇后过誉!小臣万不敢当!”赵莽躬身拱手。
郑皇后笑容慈蔼,眼角细密皱纹难掩旧时朱颜。
“令尊可为你订下亲事?”郑皇后忽地问。
赵莽一愣,忙道:“回皇后,未曾!小臣年纪尚轻,婚事....咳咳~不着急!”
郑皇后莞尔一笑:“你年近二十,却也不小了,若有好姻缘,可不要错过。”
赵莽黑脸赧红,拱拱手嗫嚅不言。
郑皇后声音轻柔:“你初入行伍,虽有一身好本事,却也不可逞强好胜,在军中,当多听多看多学。
种师道是位好统帅,日后若有疑难之处,不妨多去请他指教......”
郑皇后突然一番殷殷叮咛,令赵莽手足无措。
一阵愣神,赵莽才急忙道:“小臣谨遵皇后嘱咐!”
心里,却不禁生出诸多疑惑。
郑皇后第一次见他,给他的感觉,却像一位对他极为熟悉的长辈!
赵莽晃晃脑袋,大概是错觉吧......
“昌福,同赵郎官道别。”郑皇后摸摸赵瑚儿的发髻。
赵瑚儿娇俏嬉笑:“等黑熊哥哥回来,再让九哥带我去找你玩儿!”
赵莽干笑两声,偷瞟一眼郑皇后,只见她温柔笑意不改,想来早就知道,赵瑚儿和赵构出宫之事。
“恭送皇后!”赵莽躬身揖礼,目送郑皇后带着赵瑚儿回了坤宁殿。
他的眉头却是紧皱起来。
郑皇后给他的感觉,实在太过奇怪。
好像对他....很熟悉!?
对!就是这种无比奇怪的感觉!
王宣凑上前,难捺好奇地小声道:“赵郎官,郑皇后好像认得你?”
邓肃、李景良、张㧑三人也看着他。
刚才郑皇后说话时的语气、神态,分明是一位长辈叮咛晚辈的样子。
四人心里同时生出疑惑:赵莽和郑皇后是何关系?
赵莽面无表情,斜睨王宣一眼。
王宣悻悻闭嘴,回到四人中间站好。
如此一来,四人心里更加肯定,赵莽和郑皇后之间,有非比寻常的关系!
赵莽凝望坤宁殿,一言不发。
身后四位部下的心思,他自然一清二楚。
不是他不想解释,而是根本不知道该如何解释!
他也很懵啊!
童贯大步走下殿前石阶,赵莽急忙迎上前。
“已向官家辞行,回去收拾行装,即刻出发,赶赴河北,与大军汇合!”童贯笑道。
“卑职谨遵帅令!”赵莽抱拳应道。
童贯走了两步,赵莽跟在他身后。
“官家要给你升官授职,某替你挡了回去。”
童贯脚步一顿,回头看着他,一双狭长眼意味深长。
赵莽毫不犹豫地道:“某多谢督帅!”
“为何谢某?”童贯笑容更甚。
“若非督帅,卑职必定与此次伐辽无缘!”赵莽道。
童贯笑着点头:“不错!官家想调你入殿前班直,从此在禁中效命!你能升官加爵,却也无缘于战场!”
赵莽深吸口气,再度抱拳:“多谢督帅!”
童贯笑容深沉:“想想今日那头猛虎。
关在笼中,一支刺枪足以取其性命。
猛虎出笼,却能风云色变,虽千军万马亦难挡!
你已经简在帝心,高官厚禄只是迟早之事。
缺的,是战场磨砺,是军功,是让大宋将士尽知你赵莽之名!
何灌,侍卫司都虞候,禁中大将,却连一个朱勔,也不把他放在眼里!
某童贯,宦寺出身,却连王黼也得惧某三分!
其中原因,你可知道?”
赵莽稍稍思索,沉声道:“太师在外执掌兵权,便是出笼猛虎!
何灌戍卫宫城,地位虽高,却是笼中困兽,爪牙已钝!
大宋朝,能取代何灌的人有不少。
而童太师,只有一位!”
童贯仰头大笑,“不错不错!孺子可教!不枉某为你在官家面前费尽口舌!”
“卑职必定铭记督帅提携之恩!”
赵莽一脸感激。
虽不知赵官家和童贯,究竟说了些什么。
但童贯教给他的道理没有错。
要在战场上,让赵官家和群臣看到他的独一无二、无可取代。
而不是龟缩禁中,做一个处处掣肘、锋芒尽失的禁军将领。
“敢问督帅,虓士营可否扩充至五百军额?”趁着童贯高兴,赵莽笑道。
童贯罕见地开玩笑道:“连官家都说,让你统领区区百人,着实委屈了,某岂敢违背君命?”
赵莽心中大喜:“多谢督帅!”
虓士营扩军至五百军额,他就是名正言顺的赵部将。
燕京战场,这五百兵就是他搅动局势的本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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