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垠的夜空下,明月朗朗,有风骤起。
柳树胡同,夜风呼啸,吹动草木哗哗作响,汇聚成巨大的音浪,辉映着摇曳的万家灯火。
吱呀!
方锐推门,与一缕夜风一同进来,惊起油灯的火苗左右翻飞、上下跳动。
屋内。
桌子上,一大盆老母鸡汤,腾腾冒着热气,金黄色的汤水中有圈圈点点的油滴浮动,在乳白色的烟气中泛开涟漪,酥嫩爽滑的大块鸡肉、吸足了汤汁油水的蘑菇,与鲜香嫩绿的野菜交相掩映。
旁边,方灵、囡囡两个小丫头下着动物棋,却都有些心不在焉,不时歪着脑袋看一眼桌上,咕咚一声吞咽一口口水。
“莫急,晚饭很快就好了,到时你们一人一个鸡腿……”
方锐一手一個,拨弄了下俩丫头扎着的辫子。
许是听到方锐的声音,方薛氏从厨房探出头:“锐哥儿,东西给枣槐家、长林家送去了?”
“对的,已经送去了。”
方锐颔首。
之前,他出门去,就是为了给枣槐叔家、长林叔家,各送去一小碗鸡肉。
对此,那两家人珍惜非常,感激涕零。
尤其是:枣槐叔家。
方才的一幕画面还犹在眼前:阿槐从方锐手中接过碗,下意识一个深深的呼吸,眯起眼睛,仿佛是要循着鸡汤的香气,将油水从鼻子中吸进去,让它浸润干涸的身体,眼角不自觉流出水来……
那一刻,方锐确认:阿槐是无比满足的。
就如卖火柴的小女孩在冰冷的夜晚点燃了一根火柴,他送去的这碗鸡汤,如伸手不十指的漆黑夜里照进去的一束光,让阿槐将这些日子出城的疲惫、心酸,尽数变得绵软,化去……
彼时,那一碗鸡汤,已经不仅仅是单纯是一碗鸡汤,更赋上了一层不同的意义。
枣槐叔一家,是真的千恩万谢、感激涕零将方锐送出门的,这并不是形容词。
‘这个时代,物资的匮乏,普通人家对油水的向往,是无法想象的……也正因为如此,在这种苦难中,人总是极为容易感动、满足。’
‘只是,我无意中竟成了别人灰暗岁月中的一束光、一扇窗,如《金色的鱼钩》中老班长之于‘我’,闰土之于迅哥儿……’
‘这真是……让人如何说起呢?!’
方锐心中生出无限唏嘘。
“锐哥儿,饭好哩!”
三娘子系着围裙,为了避免烫用麻布包着碗,端着鸡蛋羹从厨房中出来,眉眼温柔,如姐如妻,驱散了方锐心中的些许寂寥感怀。
随后,方薛氏也端着菜出来,再加上,两个小丫头欢呼着围了过来,一下子将方锐簇拥在巨大的热闹中。
人间烟火的气息,就与那饭菜的热气一同腾腾升起,给这小小的屋子里带来了温度。
外面,无边的黑暗中,是呼啸呜咽的风,如哭似嚎,吹动窗子哗哗作响。
可终究被阻隔在外,油灯的火苗跳跃,昏黄的暖色调光芒光与暗。
方锐感觉无比惬意、舒适,就好比雨夜给人基因中带来的宁静、安心,这般的环境同样给他带来‘一灯如豆,风雪夜归人’的莫名感受。
“快来,娘、三姐姐、囡囡、灵儿,都坐,趁热吃!”
方锐给她们四人一人夹了一个鸡腿,自己吃鸡翅膀。
——这一盆中,是两只老母鸡。
方灵、囡囡两个小丫头没立刻就吃,下意识扭头,各自看向方薛氏、三娘子;方薛氏、三娘子,则是坚决推拒。
“都吃吧,不用在意这些。咱们那么多银子,娘、三姐姐,你们都看到的……只是平常食物罢了,下次再想吃,托江兄再买两只老母鸡就是了。”
方锐说的没错。
如果只是普通人,家中那么多存银,再通过江平安的渠道,采买到的紧俏物资,已经足够让一家六七口过得很好。
可他不是——这般普通食物,若真敞开了吃,方锐一人能吃方薛氏等四人份的,就这还不够满足身体营养供应,还需要药膳补充。
——别说不战斗就没消耗,都是不干活,大人和婴儿的饭量能一样?普通人和五品武者之间,气血差距比这个还要大得多!
“好吧、好吧!三丫头,咱们都吃吧!还有俩小丫头……”
方薛氏看到方锐又给方灵、囡囡,各自夹了一根鸡翅,无奈摇了摇头:“你就宠着她们吧!”
“哇,好吃、好吃!兄长,你也快吃……你是大人,要多吃哩!”
方灵将鸡翅又夹了回去,旋即便埋着头,继续啃着鸡腿、扒着饭,哼哧哼哧吃得极香,如一只小猪般。
人和人之间,相互是会感染的。
囡囡也将鸡翅夹了回去,小口、小口啃着鸡腿,不时抬起头,咂着嘴看一下方灵,以前文文静静、害羞秀气的模样,已经有了少许改变。
方薛氏、三娘子也是神色欣然,脸上带着浅浅笑意,小口咬着鸡肉。
显然,这般轻松的气氛,这般温馨的家庭晚餐,她们也是极为喜欢的。
“娘、三姐姐,还有囡囡、灵儿,你们吃完了,都自己夹菜,不用节省……”
方锐不时给各人夹着菜,引导着话题,言笑晏晏。
精神上的放松、舌尖上的美味,精神和物质上的双重满足,带来了巨大幸福感,在这般风雨飘摇的
世道,显得尤为难得。
……
吃过饭,方薛氏、三娘子刷碗刷锅,方灵、囡囡两个小丫头擦桌子、扫地。
随后,方锐便准备出门。
也没打算,将方薛氏、三娘子、方灵、囡囡送去甜水井胡同找江平安,让对方帮忙照看。
因为:这般的话,明天老虎帮一旦出事,很容易被联想到……
虽说江平安可以信任,但这事牵扯重大,能少一个可能的人知道,还是少一个的好,人心从来都不是用来考验的。
至于方薛氏、三娘子、方灵、囡囡,四人的安全问题?
方锐自有准备。
这两日,他托人找来一块一人多高的巨石,让方薛氏等人进了地窖,外面巨石一堵,一般的七品武者来了,都要干瞪眼。
当然,常山城落入太平贼手中后,如今,城中的秩序已经恢复得挺好了,这些只是防备万一罢了。
……
夜风呼嚎,已不见了明月,风中有雨丝飘过。
“下雨了啊,今夜此去,带刀不带伞……嗯,什么地方不对的样子……”
“哦,是了,我的刀也没带!”
方锐的朴刀、砍刀,都留在了甜水井胡同那边,前两日过来的时候,实在不好带着,不然,路上的太平贼审查,就是一堆麻烦。
这两日,平静无事,他倒也没离过家,今下午江平安送来两只老母鸡的时候,倒是请托了一声,让对方下次帮忙带来……
“现在去甜水井胡同取刀,要绕一大圈,平白麻烦,罢了,也就不去了。”
也是,五品打六品,要什么刀?!
“乱钉为箭手作刀,今夜,仇寇不尽不方休!”
方锐葛布蒙面,在漆黑的街道上快步疾行,直奔老虎帮帮主崇季虎所在的崇府而去。
……
崇府,一处房间。
屋内,八盏无烟白烛静静燃烧,将整个房间辉映得明亮如昼。
崇季虎中年模样,面容阴翳,身穿黑虎图纹的锦衣。
这时,他坐在白虎皮覆盖的椅子上,嘴中抽着旱烟,蓦然张口一吐,一个烟圈吐出,在空气中转着圈,数个呼吸凝而不散。
旁边,一个侍女在背后捏肩,两个侍女在身前捶腿,还有五个容貌姣好的侍妾,从摆放着十二盘菜的桌子上夹菜,在口中咀嚼一番,轮流给崇季虎投喂过去。
崇季虎时而抽上一口旱烟,时而吃上一口饭菜,兴致来了,再对着凑过来的樱桃小嘴深吻一会儿。
“嗯,不错,今晚烟澜、紫儿,你们两个侍寝……”
听到这话,其中两个美貌侍妾皆是脸色一变,花容失色,可也不敢拒绝,轻声答了一声‘是’。
谁不知道,老虎帮帮主崇季虎,平生只好烟、色,前者还相对正常,后者就变态了,喜欢折磨人……蜡烛,鞭子……
相对来说,对自己的侍妾,还稍稍温柔一些,即使如此,服侍崇季虎一次,也要她们数天下不了床。
对外面那些普通人家的女子,可真就是往死里玩——这可不是什么形容词!
可以说,这些年来,普通人家的女子,被崇季虎祸祸的,没有上百个,也有大几十……
也就是崇季虎实力强大,平民百姓敢怒不敢言。
是的,崇季虎聪明的地方,就在于:这种变态玩法,只在普通人家女子身上试验,如:大户,七品八品武者,乃至手下的妻女……就从不去招惹。
“啊……”
砰砰!
外面,突然有惨叫声,伴随着重物倒地的声音响起。
“谁?!”
崇季虎眼睛一眯,一把推开身上的侍妾,站起身,提刀豁然出门,看向外面。
方锐将一个七品武者的护院头头扔到一边,跨过月亮门,大步走了进来。
没办法,这崇季虎知道自己伤天害理的事干多了,府上护院交叉盯梢,防卫严密,即使是他,也无法做到在不惊动任何人的情况下闯进来。
再者,六品武者感知敏锐,已经很难偷袭了,索性,今日就光明正大地来杀人!
“阁下是谁,夜闯我崇府?”崇季虎看向蒙面的方锐,神情凝重。
能一路闯到这里,必然也是和他同等的中品武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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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锐根本不开口,反手一把铁钉抛出。
“好贼子,暗器偷袭老夫,卑鄙!”
崇季虎面色一变,挥刀一转,如在身前撑起一方巨大的银盘,在当当当的声音中,射来的铁钉被纷纷弹开。
随后,他快行两步,纵身一扑,掠向方锐,整个人如一只下山猛虎,一刀横空。
这一刀,加持劲力,已经快到了一个程度,甚至,空气中都响起细微的音爆声。
可方锐更快。
他错身一闪,如鬼魅般躲过,曲指在刀背上一弹。
叮!
暗劲传导,扎入对方遍布明劲的双手,让崇季虎如同被毒蝎子噬咬般,手掌猛地钻心一痛,本能松手弃刀,惊慌退后。
咔!
方锐反手接住这朴刀。
“你、你是?!”
这时,崇季虎揉着麻痛的双手,神色大惊。
方才那一招,即使是比他强大数倍的明劲,也应该直接将朴刀打飞才对,绝不会传导过去,让他弃刀……
这只有一个解释:来人是五品洗髓武者,暗劲高手!
不顾崇季虎脸上的惊容。
方锐挥舞了两下朴刀,自我感觉用着不顺,砍瓜切菜
可以,但和崇季虎这般高手对打,反就不如拳脚痛快。
咔!
他扎下朴刀,二话不说,整个人一掠上前,如鬼魅般来到崇季虎身前,一拳轰出。
崇季虎连忙格挡。
砰砰砰!
两人交手,一招一式,直接在空气中打出了音爆。
如果说,崇季虎靠的是经验,那么,方锐凭借就是,暗劲加持下,碾压对方的身体属性:速度、力量……
不过十几招,方锐适应了崇季虎节奏,愈发举重若轻,泰然自若,如闲庭信步。
反观崇季虎,在方锐的压迫下,冷汗涔涔,气喘如牛,显然败象已露。
“死!”
方锐猛地大喝一声,扰乱对方心神,速度再次加快三分。
只见:
昏暗的光芒中,他的双臂如巨蟒一般绞杀,裹挟明劲、暗劲双重劲道,沙包大的拳头如泰山压顶般突袭,砸向崇季虎胸膛。
“啊!”
生死危机下,崇季虎也仿佛激发了潜能,双手快得带出了残影,一分一错,格挡下方锐双臂,脚步一点,身形疾退。
方锐的双拳,在距离对方胸膛寸许,陷入力竭。
他却并未沮丧,双手之中,暗劲勃发——不同于明劲,暗劲可以离体三寸!
嗤啦啦!
如牛毛细针般的暗劲射出,在崇季虎胸膛留下一片殷红。
“噗!”
崇季虎捂着胸口退开,喷出一大口鲜血:“阁下果然是暗劲高手……我败得不冤枉……只是不知,我如何得罪了阁下?”
“盘剥数十年,往日罪孽,今日还债……”
‘我盘剥这般高手?!’
崇季虎听了,差点没又是一口老血喷出来,旋即,心中就是无比委屈、憋闷:这般高手,若是暴露真正实力,谁敢盘剥啊?!
因为听到‘盘剥几十年’,他下意识推断,这是某个游戏风尘的大佬。
可……可……那TM不是话本中的情节吗?!
崇季虎活这么大,在现实中,听都没听说过这种事!
想他平日小心本分,从不招惹不该惹的人,可碰上这种离奇……
简直日了狗了!
“我愿意赔礼道歉,十倍、不,百倍赔偿……”崇季虎连忙道。
“不必了,说出你藏宝的地方,你死,你妻儿活!”方锐简明扼要。
不是他想废话,而是此行所来,不就是为了老药、大药吗?
杀人,只是附带。
至于先上前废了对方?
崇季虎并未彻底失去战力,上前有一定风险,反而,保持距离,只要不放下戒心,什么暗器都没用!
“我有金叶子五百两,大药五十根……就在……”崇季虎说着,似乎因为受伤过重,声音渐低。
一两金子大概能换十多两银子不等,要根据银子成色,各地行情;大药,就更了不得了,这玩意就不是按照斤两来算的,是一根根计数的。
如果是其他人,被这笔巨大财富吸引心神,又听到崇季虎声音渐低,大概会下意识上前……
可方锐不同,他时刻留意着崇季虎,察觉到对方小动作,脸色一冷,唰地一下踢飞脚边石凳。
砰!
崇季虎被砸得连连翻滚,袖中一支铁管叮铃铃掉落。
不必看,方锐都知道,那是什么机关装置,喷射毒针、毒水之类的。
“很好,你……很好!”他声音冰冷,杀意凛然。
至此,崇季虎还没死,仍有一口气,似乎意识到了什么,满面惊恐:“我……我……”
可他本就重伤,又挨了方才的一击,已是弥留,这时情绪激动之下,一口气没喘过来,头一歪,直接没了声息。
方锐:……
试探之后,发现此人是真死了。
也不怪他方才出手大力,实在是:人家都有了小动作,还出手犹犹豫豫,那不是找死么?!
方锐想要大药、老药,这不假,可什么都比不上自身安全重要。
“罢了,这崇季虎的珍藏找不到,那就找不到!”
除了对方的珍藏外,府库之中应该也有一些大药、老药,即使没有对方的珍藏那么珍惜,可让他补充营养,维持境界,应该还是可以的。
“不过,这般我的损失,就大了!这崇季虎……何必呢?非要逼我大开杀戒!”
人总要为自己的行为买单。
方锐本不打算麻烦的,可奈何,对方不识时务。
“那就……杀!”
他拔出朴刀,大步走向后院:“崇家,受到崇季虎三十余年好处,也是时候一同承担孽报了!”
……
不多时后,崇家一片大火升起。
崇季虎五个儿子,尽殁。
这些家伙都不是什么好玩意,最小的一个十二岁,方锐找到的时候,还在女人身上疯狂运动……
哦,这女人,也是抢来的,拼命挣扎——可谓是:类父!
至于收获?
比想象中少得多:百年份大药八根,五十年份老药三十六根,金叶子七八十两,银子若干。
“不够!不够啊!怎么说,也得凑够三五个月的药膳份额吧?过了今天,各帮派有了防备,就不太好办了……”
“罢了,再去干它一票!”
方锐喃喃着,从大火掩映的崇家离开,并未返回柳树胡同,脚步一转,去往了野狼帮帮主——段狼所在的段家。
……
又一炷香时间后。
野狼帮帮主段狼所在的段家,同样有火光冲天而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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