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十三，午后。仇天鹏从沙人王的公馆里走出来，沿着又长又直的街道大步前行。
太阳已升起。
他觉得这实在是个非常美丽的城市，街道平坦宽阔，房屋整齐，就连每一家店铺的店面，装修得都远比其他的城市精致。
十三姨冷冷道：“我也不是在怪他，我只不过替小甜甜在打抱不平而已。”
沙人王又道：“其实这也不能怪他的，女人家的心事，男人本来就猜不透的，何况他又是当局者迷。”
仇天鹏又怔住，这意思他当然也懂，可是他连做梦都没有想到过。
沙人王笑道：“现在我也觉得有点像了。”
十三姨叹道：“连你都懂了，他自己却偏偏一点也不懂，你说他是不是呆子？”
沙人王道：“我至少懂得她绝不是在恨我。”
十三姨叹了口气，道：“人家本来早就要走的，知道他要来，忽然就改变了主意，人家本来从来也不肯下厨房，知道他要来，就在厨房里忙了一整天，若是有个女人这样的对你，你懂不懂是什么意思？”
沙人王道：“哦？”
十三姨道：“他看起来的确一点也不像，却偏偏是个不折不扣的呆子！”
沙人王道：“他绝不是。”
十三姨道：“我在看他究竟是不是个呆子。”
沙人王忍不住道：“你在看什么？”
陆小凤并没有否认。十三姨看着他，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他。女人本不该这么样看男人的，尤其在自己丈夫面前更不该，陆小凤都已觉得很不好意思，十三姨却一点也不在乎。
十三姨道：“你认为她就是这种人？”
仇天鹏道：“我得罪过她一次，有些人是一次也不能得罪的，否则她就要恨你一辈子。”
十三姨道：“你认为她想毒死你？”
仇天鹏又不禁苦笑：“她是不是想毒死我？”
甜甜居然会替仇天鹏做点心！
十三姨道：“她还在厨房里，正在替你做一样她最拿手的点心，酥油泡螺。”
仇天鹏道：“她的人呢？”
沙人王大笑，道：“你当然应该认得，若连那样的美人都不认得，仇天鹏还算什么英雄？”
仇天鹏只有点头。
沙人王道：“甜甜你也认得？”
仇天鹏苦笑，又忍不住问道：“你们请的那位陪客就是她？”
十三姨嫣然道：“刚才我陪甜甜到前门外去买珠子，甜甜就把他指给我看过了。”
沙人王也怔住：“你们几时见过？”
十三姨裣衽而礼，忽然笑道：“我们刚才已见过。”
沙人王笑道：“这个人就是拿着天下第一神兵山庄水龙吟的仇天鹏，你岂非早就想看看他了？”
沙人王又大笑，笑声中，已有个衣着华丽，风姿绰约的少妇，腰肢款摆，走了进来。仇天鹏看见她，竟似突然发怔。
仇天鹏眨着眼，笑道：“你想胀死我？”
桌上已摆好四碟果子、四碟小菜、还有八色案酒——一碟熏鱼、一碟熏鸭、一碟水晶蹄膀、一碟小割烧鹅、一碟乌皮鸡、一碟舞驴公、一碟羊角葱小炒的核桃肉、一碟肥肥的羊贯肠，还有个刚端上来的火燎羊头。
沙人王笑得仿佛又有些神秘：“当然是个你绝不会讨厌的人！”
仇天鹏很意外：“还有陪客？是谁？”
沙人王沉默着，忽然大笑：“所以我们还是先去喝酒。”他转过身，拍着仇天鹏的肩，道：“现在下酒的菜想必已备好，我特地替你请的陪客也来了。”
仇天鹏道：“我说过，世上本没有必胜的剑法，却也没有必败的。”
沙人王眼睛的光彩又黯淡下去，转过身，堆好账簿，缓缓道：“只不过，杀人的剑法，也并不是必胜的剑法。”
仇天鹏摇摇头：“但我却知道他的剑并没有生锈，他杀人还是和以前同样干净利落。”
沙人王眼睛亮起：“你看见了他？”
仇天鹏明白他的意思，也了解他的心情，忽然道：“鬼手已到了。”
何况，只要鬼手一败，他立刻就得走，立刻就得抛下所有的一切，那也绝不是容易抛下的！
沙人王笑得更勉强，道：“我并不是已准备认输了，只不过，有备无患，总比临时跳墙的好，何况…”
他为什么要将自己辛苦一生得来的基业，跟别人作孤注一掷？他这么样做是不是值得？
能在龙蛇混杂的京城里站住脚，并不是件容易事，可是要倒下去却很容易。
仇天鹏也笑了笑，眼睛盯在那一叠叠账簿上，心里忽然觉得很难受，在京城里，沙人王已辛苦奋斗了二十多年，流过血，流过汗。
沙人王勉强作出笑脸：“除了你，还有谁敢这么样闯进来？”
“你知道是我？”
但他却还是听见了仇天鹏的声音，他本就是个反应极灵敏的人，仇天鹏也并没有特别小心留意自己的行动。沙人王推开了花厅的门，他已在门外。
他面前的红木桌上，摆着一叠叠厚厚的账簿，他的叹息声很沉重，心事也很重。
前面的客厅里灯火辉煌，左面的花厅里也燃着灯，沙人王正在花厅里叹息！
他相信沙人王绝不会怪他，他们有这个交情。院子很宽大，种着石榴，养着金鱼，暑天搭的天棚已拆了。火炉已搬出来清扫，用不着再过多久，屋子里就得生火了。
这一天却还未过去，左面最后一家的门是严闭着的，沙人王的三十个公馆，家家都是门禁森严，门口绝没有闲杂的人。仇天鹏居然没有敲门，就直接越墙而入。
胡同就是巷子，卷帘子胡同是条很幽静的巷子，住的都是大户人家，高墙里寂无人声，风中带着石榴花的香气，暮色已深，夜已将临。
坐在车上，陆小凤的心又乱了，伤脑筋的问题己好像越来越多，是谁暗算了柳俊杰？为的又是什么？鬼手的行踪，为什么要如此隐秘？
车的小宋送您到卷帘子胡同去，十三姨的公馆，就在胡同里左面最后一家。”
杆儿赵又迟疑了很久：“好，就这么办，我叫赶
仇天鹏道：“这件事更重要，你只要告诉我公馆在什么地方，我自己就能找到。”
杆儿赵迟疑着，终于点点头，道：“这倒不难，只不过，在下本是奉命来接您到十三姨公馆里去的。”
仇天鹏沉思着，道：“你能不能叫你手下的弟兄们去查查，那匹马是从哪里来的？是谁最先看见的？”
杆儿赵已闭上嘴，这是京城里最犯忌的事，他怎么敢再多嘴？
鬼手难道一直躲在皇城里？所以别人才找不到？但皇城里禁卫森严，又怎么容得下闲人躲藏？
仇天鹏皱眉，道：“那匹马难道是从紫禁城里出来的？”
白马象征尊贵，至尊至贵的只有皇家。
的白马，别的人不管有多大的身家，也不敢犯禁的。”
杆儿赵声音更低，道：“只有皇城里才有这么骏
仇天鹏当然也知道这种人的身份，却来不及寒暄，立刻追问：“你认得那匹马？”
“杆儿上的”，又叫做“团头”，也就是地面上所有乞丐的总管，在市井中的势力极大。
“在下赵正我，是东城‘杆儿上的’，别人都叫我‘杆儿赵’。”
仇天鹏霍然回身，说话的人青衣布袜，衣着虽朴素，气派却不小，正是今天早上，跟着沙人王在凌晨散步的那些人其中之一。
仇天鹏迎着北国深秋刀锋般的西北风，目送这人马远去，突听身后有个人轻轻道：“我认得这匹马！”
现在严一鹤又打马向西驰去，他显然想从这匹马上，追出鬼手的下落。
天地间立刻充满了一种说不出的悲凉肃杀之意，风砂又起，严一鹤抱着他的师弟的尸身，跃上了白马，打马狂奔而去，马是从西面来的。
“鬼手，你既然敢杀人，为什么不敢出来见人？”呼声凄厉，就在这凄厉的呼声中，暮色已忽然降临大地。
“又是一条命！又是一笔血债！”他苍白的脸上已有泪痕，突然嘶声大呼。
只可惜现在他已无法说出自己是在哪里找到鬼手的。这句话已用不着说出来，严一鹤也已明白。
仇天鹏叹道：“他想必已找到了鬼手，只可惜…”
严一鹤凝视着他师弟咽喉上的剑痕，喃喃道：“鬼手…只有鬼手…”
仇天鹏叹息着点点头，他看得出，世上也许只有一个人能使出如此锋利、如此可怕的剑，就连钉子和断魄都不能。他的剑杀人绝不会有如此干净利落。
严一鹤忽然问道：“你看出他是死在什么人剑下的？”
严一鹤咬着牙，点点头。仇天鹏叹了口气，闭上了嘴。
仇天鹏皱起了眉，道：“张一鹤？”
只不过这血迹并不是毒蛇的毒牙留下来的，而是剑锋留下来的，一柄极锋利、极可怕的剑。
严一鹤从马背上抱下了他冰冷的尸体，尸体上几乎完全没有伤痕，只有咽喉上多了点血迹——就像是被毒蛇咬过的那种血痕一样。
这人的装束打扮，竟和严一鹤几乎完全一样。仇天鹏也已知道这人是谁了——他是怎么死的？
只看见这人的衣着，严一鹤脸色已惨变，箭步窜出去，勒住了马缰。
“死人！死了人了！”这人是谁？是怎么死的？
所有的行人，全都已闪避到街道两旁的屋檐下，一匹白马正踏着碎步，从街头跑过来，马背上还驮着一个人，一个人像空麻袋般伏在马背上。
这个人的行动，竟似比他的剑还快。严一鹤脸色又变了，翻身窜出去，仇天鹏正背负着双手，站在街心，街心上没有别的人。
前的仇天鹏，竟已忽然不见了。
严一鹤想回头去看，又忍住，但眼珠子却忍不住转了转。就在他眼珠子这一转间，平平稳稳坐在他面
就在这时，街道上传来一阵骚动，有人在大声呼喊：“死人…死了人了…”
春华楼的掌柜和伙计，也都已紧张得在发抖，仇天鹏却还是不动，他每一根神经都像是钢丝铁线般。
无论谁都看出他已紧张得无法控制自己，他手里的剑距离仇天鹏咽喉已不及三寸。
严一鹤手心已在淌着汗，整个人都已紧张得像是根绷紧了的弓弦。
他还是没有招架，也没有闪避，反而微笑着道：“你杀不了我的。”
严一鹤手腕一抖，剑花错落，已刺出七剑，剑剑不离仇天鹏咽喉方寸之间，仇天鹏又笑了。
仇天鹏道：“我也不想死在这里，却也不想出去。”
严一鹤道：“我不想在这里杀你！”
仇天鹏道：“出去？”
严一鹤盯着他，忽然道：“出去！”
仇天鹏道：“没有人知道。”
严一鹤怒道：“你若也不知道他的下落，还有什么人知道？”
仇天鹏叹了口气，苦笑道：“可惜你又问错了人。”
严一鹤道：“所以我要问你。”
仇天鹏道：“可是你们找不到他。”
严一鹤握剑的手上暴出青筋，眼睛里却露出红丝，咬着牙道：“他杀了我师父，又拐走我师妹，本门中上下七十弟子，没有一个不想将他活捉回山去，生祭先师的在天之灵。”
陆小凤道：“你想问钉子和鬼手的下落？”
年轻人脸色变了变，心里也不能不承认陆小凤的目光锐利：“严一鹤。”
仇天鹏反而先问道：“你是张一鹤？还是严一鹤？”
锋又*近了一寸。
“我不杀你，只因为我还有话要问你。”他的剑
这年轻人无疑也是一鹤门下，“三英四秀”中的一个人。
他的剑并没有刺下去，但他用的确实是杀人的剑法，迅速、轻锐、灵敏。仇天鹏见过这种剑法。四个月前，他在一个地方，死在钉子剑下的人，用的也正是这种剑法。
年轻人铁青着脸，厉声道：“你以为我不敢杀你？”
仇天鹏笑了，他既没有招架，也没有闪避，反而笑了。
年轻人用一种最直接的法子回答了这句话，他用的不是语言，是剑。忽然间，他的剑已出鞘，冰冷锐利的剑锋，忽然间已到了仇天鹏咽喉。
仇天鹏道：“找我？有何贵干？”
年轻人冷笑，道：“我知道你不认得我，但我却认得你，我想找你，已不止一天了。”
仇天鹏道：“阁下是…”
年轻人忽然打断了他的话，厉声道：“你就是水龙吟主人仇天鹏？”
仇天鹏想不出，所以就笑了笑，道：“你…”
只要他见过一面的人，他就永远也不会忘记，这年轻人却好像认得他，忽然走过来，竟笔直走到他面前，脸上的表情，甚至比杜桐轩走向李燕北时更可怕。难道这年轻人跟他有什么仇恨？
仇天鹏一眼就可以看出这年轻人的剑法绝不弱，但他却不认得这个人。
剑柄上密密的缠着一层柔丝，好让手握在上面时，更容易使力，还可以吸干掌心因紧张而沁出的汗。只有真正懂得用剑的人，才懂得用这种法子。
这年轻人也在瞪着他，一只细长有力的手，还是紧握在剑柄上。
斜阳从门外照进来，带来了一条长长的人影。人影印在地上，仇天鹏抬起头，就看见了刚才手按长剑，对他怒目而视的年轻人。
来，静静地思索，他也有很多事要思索。
这些人他都要找，可是他忽然又想找个地方坐下
现在时候还早，他本该再到处去逛逛的，他有很多人要找。钉子、鬼手、慕容雅淑…
黄昏，黄昏之前，春华楼的客人还没有开始上座，仇天鹏在楼下的散座里，找了个位子，要了壶京城中人最爱喝的香片，在等着沙人王派人来接他。
仇天鹏实在也想不通断魄为什么会做出这种事的，他只知道一件事——断魄绝没有疯。
岳阳子笑道：“那么他一定是疯了。”
仇天鹏道：“假如他做了呢？”
岳阳子道：“这种人一定不会做这种事的！”
仇天鹏点点头，忽然又问道：“一个既不喜欢女人，又不喜欢花的人，若是要六七个女孩子在他前面，用鲜花为他铺路，是为了什么？”
岳阳子道：“那么我们就在这里分手。”
仇天鹏看了看天色，道：“晚上我有个约会，现在只怕已有人在春华楼等我。”
岳阳子道：“你呢？”
仇天鹏道：“我知道你们是老朋友。”
岳阳子道：“我想去找他！”
仇天鹏道：“他不像鬼手，他落脚的地方一定不难找。”
岳阳子沉吟着，又道：“他既然已到了京城，当然也一定要先找个落脚的地方！”
仇天鹏不再说话，脸上却忽然露出种很奇怪的表情。每次他脸上带着这种表情时，心里都一定是在想着件奇怪的事。
岳阳子笑了笑，道：“喜欢女人的人，绝对练不成他那种孤高绝世的剑法！”
仇天鹏道：“他喜欢女人？”
岳阳子道：“那里的花并不多，断魄并不是个喜欢饮酒赏花的雅士！”
仇天鹏道：“想来那一定是个好地方，到了春秋佳日，那里一定是风光明媚，百花怒放！”
岳阳子道：“我去过。”
去看看，却一直没有去过。”
这句话重阳子没有回答，也不能回答，眼睛也在看着远方的那朵白云，忽然道：“我很早以前就想到
重阳子沉吟着，道：“但钉子绝不会说谎，他也的确受了伤，那么，是谁替他解的毒？”
受了重伤的人，当然绝不能一剑洞穿唐门高手的琵琶骨。唐仪本是唐门八大高手之一。
仇天鹏没有直接回答这句话，淡淡道：“他一剑就洞穿了唐仪的双肩琶琵骨。”
重阳子道：“他看来像不像已受了重伤的样子？”
仇天鹏道：“嗯。”
重阳子看着远方蓝天下的一朵白云，忽然道：“你已见到了断魄？”
他们脸上带着笑，走在秋日还未西沉的阳光下，微风吹动他们的衣袂，街上的行人看来都是生气蓬勃，天地间充满了生机。但他们的心里，却已有了死亡的阴影。他们当然都知道这绝不是恶作剧。
仇天鹏也笑笑，道：“很可能。”
重阳子勉强笑了笑，道：“也许这只不过是个恶作剧。”
“两个人都不会胜的…真正能得胜的，是那些在旁边等着看的猎人。”现在这些猎人中，居然有一个已替他们订好了棺材。
重阳子本来是个很乐天的人，但现在脸色也显得很沉重。
陈掌柜道：“两个人的名字都很特别，一个叫断魄，一个叫鬼手！”
仇天鹏霍然回身：“是两个什么名字？”
陈掌柜却忽然之道：“但那位客人却留下了两个名字，要我们刻在棺材上！”
仇天鹏没有再问，无论谁都可以扮成驼背的老头子。他另外选了口棺材，已准备要走。
陈掌柜道：“是个驼背的老头子。”
仇天鹏道：“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陈掌柜道：“他己将两口棺材的钱全部付清，却不肯留下姓名。”
仇天鹏脸色变了：“订棺材的人是谁？”
九月十五！有两个人非死不可！
陈掌柜点点头：“是一位客人订好了要在九月十五晚上用的，小的也正觉得有点奇怪，他好像已知道那天晚上有两个人非死不可！”
仇天鹏道：“棺材也有人预订？”
“这两口棺材都已有人先订下了。”棺材店的掌柜姓陈，也许是因为在棺材店做久了，所以纵然在笑的时候，看来也有点阴沉沉的。
“我要这一口。”仇天鹏选了其中之一，他为朋友选的东西总是最好的。无论什么都是最好的，棺材也一样。
店里有两口上好的楠木棺材，仿佛最近还新油漆过一次。
棺材店里充满了新刨木花的气息，这种气息本来是清香的，可是在棺材店里嗅来，就总是令人觉得特别不舒服。
下。仇天鹏是不是真的能发掘出来呢？
但他却永远也想不到柳俊杰究竟还知道多少别人不愿他说出的秘密，更想不到他怎么会知道这些秘密的。这些秘密也许已将随着他的尸身，永远埋藏在地
重阳子又长长叹息一声，直到现在，他才完全明白，为什么只有柳俊杰才能找得到天聋地哑，为什么天聋地哑总是不愿见人了。
仇天鹏握紧双拳，一字字道：“不管他是什么人，不管他有什么秘密，我迟早总要查出来的。”
重阳子道：“他是什么人？有什么秘密？”
仇天鹏道：“因为他怕柳俊杰说出了他的秘密！”
重阳子道：“他为什么要害死柳俊杰？”
仇天鹏道：“嗯。”
重阳子也想起了刚才那阵吹竹声：“吹竹的人，就是暗算柳俊杰的人？”
窑洞里当然很暗。那条蛇又实在太小，柳俊杰从阳光下走进来时，当然不会看见。
击。”
仇天鹏点点头，脸上又现出愤怒之色：“这条蛇显然已久经训练，只有在听见吹竹声时，才会发动攻
重阳子动容道：“你认为那条毒蛇是别人故意放在这里，来暗算他的？”
“因为只有受过训练的毒蛇，才会咬人的咽喉。”
“为什么？”
仇天鹏道：“但那条毒蛇却绝不是自己来的！”
岳阳子叹道：“他早该知道这种地方本就是毒蛇出没之处。”
重阳子也不禁长长叹息道：“这么样一个人，本不该死得太早的。”
“不管怎么样，他这么样做，并没有伤害到别人，惟一伤害的只是他自己。”
——也因为他的胆子太小、太怕事，所以总是在逃避。后面的话，仇天鹏没有说出来，他一向喜欢柳俊杰这个人。
对于名和利，他都看得很轻！”
仇天鹏神色又变得很悲伤：“因为他是个好人，
岳阳子显然已看出他的怒意，立刻叹息道：“我只不过在奇怪，他本来就是点苍派的掌门，为什么要故意假借别人名义呢？”
“他虽然拿了别人的银子，却也为别人解决过不少难题，他的见识和聪明，本不只值那么一点银子。”仇天鹏脸上带着怒意，柳俊杰虽然算不上他的朋友，可是他不喜欢别人侮辱他不讨厌的人。
“他没有？”
仇天鹏冷冷道：“他并没有骗人。”
岳阳子却皱起了眉，说道：“这柳俊杰故意制造出天聋地哑这么样两个人来，为的就是要骗人的银子？”
重阳子没有再问下去，江湖中的奇人怪事本就有很多，他见过的也不少。
仇天鹏道：“有很多人都能改变自己的声音，有些人甚至还能同时做出十七八个人和一大群猫狗在屋子里打架的声音来。”
重阳子道：“可是他们的声音…”
仇天鹏点点头。
重阳子道：“他们三个人，本就是一个人？”
仇天鹏道：“天聋就是柳俊杰，地哑也是他。”
重阳子怔住。他并不是真的不懂，但一时间却实在想不通。
仇天鹏沉默着，过了很久，才缓缓道：“根本没有天聋地哑这两个人。”
重阳子再次失声问道：“天聋地哑呢？”
这并不奇怪，奇怪的是，窑洞里竟赫然只有柳俊杰一个人。
仇天鹏点点头。无论谁都看得出，柳俊杰一定是被刚才那条毒蛇咬死的。无论谁只要被那种蛇咬上一口，都必死无疑。
重阳子失声道：“是刚才那条蛇？”
他的咽喉并没有断，喉头上却有两点血痕，血也是黑的。
人扼断了咽喉。
月色从破洞中照进去，恰巧照在柳俊杰脸上。他的脸已完全扭曲，死鱼般凸出来的眼睛里，充满了惊惧之色，舌头长长伸出，已变成死灰色，像是突然被
还是没有回应，窑洞里连一点声音都没有。仇天鹏突然跳起来，用力一脚踢下去，本已颓败的砖窑，立刻被他踢破了个大洞。
仇天鹏脸色突然变了，大声呼唤：“柳俊杰，柳俊杰！”
仇天鹏皱了皱眉，正想再问，突听“嗖”的一声，一条赤红的小蛇从窑洞中箭一般窜了出来，在草丛中一闪，突然不见。这条蛇虽然短小，但动作却比闪电还快，窜出去的方向，也正是刚才那阵吹竹声响起来的地方。
“跟着沙皇的那黑衣人是谁？”仇天鹏再问。窑洞中仍无回应。陆小凤等了很久，又再问了一遍。还是没有回答。拿了别人的银子，却不肯回答别人问的话，这种事以前还从未发生过。
见了。
“是…”天聋的回答突然被一阵奇异的吹竹声打断。幸好这声音虽尖锐，却短促，远远的一响就听不
这银子虽然花得太冤，可是他还有几件事一定要问：“你知不知道跟着沙皇的那个人是谁？”
“没有人知道他的来历。”这回答简直已不能算是回答。仇天鹏也不禁苦笑。
仇天鹏眼中带着沉思之色，又问道：“哦？”
“是的。”
“钉子是不是也来到了这里？”
过了很久，窑洞中才传出回答：“没有，你们没有。”
这是个很奇怪的问题。重阳子想不通他怎么会在此时此刻，问出这么样的问题来。
“甜甜和我在一起过，可是我却不知道我有不有和甜甜真正发生过关系？”
仇天鹏并没有什么自己解释不了的问题，可是自从他在珠宝市外，看见了甜甜后，却忽然想起了几件奇怪的事。他认为这些事天聋地哑也许能解释。
重阳子苦笑，这五十两银子花得更冤，他转向仇天鹏：“你有没有什么话要问的？”
“因为这世上根本没有值得我们见的人！”
“你们为什么总是不愿见人？”重阳子忽然又问。
岳阳子也叹了口气，像是在为断魄庆幸。但仇天鹏却知道他并不是断魄的朋友，像断魄那种人是绝对没有朋友的。
“有。”回答这句话的是地哑，世上所有兵刃暗器，他绝没有一种说不出来历的。
“唐家的毒药暗器，除了唐家的独门解药外，还有没有别的法子可救？”
“是。”
“断魄是不是真的已被唐家的毒药暗器所伤？”这次问话的是岳阳子。
这也是个很聪明巧妙的回答，却没有人能说回答不正确。重阳子叹了口气，仿佛觉得自己这二百两银子花得不太值得。
“在一个别人很难找到的地方，因为在九月十五之前，他不想见人。”
“他的人在哪里？”
“是。”
“鬼手是不是已到了京城？”重阳子再问。
仇天鹏静静地听着，眼睛里已露出赞许之意。他觉得“天聋”的确不愧是“天聋”，只有真正具有大智大慧的人，才懂得用如此聪明的方法来回答问题。
“两虎相争，必有一伤，这句话虽古老，却并不正确。”天聋接着回答：“两虎相争的结果，通常是两条老虎都要受伤，真正能得胜的，只有那些等在旁边看的猎人。”
“为什么？”这已是第二个问题，重阳子第二次抛入了五十两银子。
“但我却还是不妨告诉你！”天聋接着道：“这一战他们两个人都不会胜！”
了些。”回答这问题的是天聋，仇天鹏听见过他的声音。
“你只花五十两，就想知道这答案，未免太便宜
“九月十五的那一战，你看究竟是鬼手能胜，还是断魄？”这本就是人人都想问的一个问题。若是真的能知道这问题的答案，一定有很多人情愿花比五十两银子多五十倍的代价。
第一个问话的人是重阳子，这次约会显然就是他安排的。他还没有问的时候，仇天鹏就已经猜出他要问的是什么了。
过了没多久，就听见他的声音从里面传出来：“开始！”
窑洞低矮而阴暗，即使像孙老爷这么瘦小的人，也得弯下腰才能钻得进去——开始仇天鹏甚至在担心他的头比洞大。可是他终于钻了进去，就像是个死人钻进了坟墓，显得又滑稽、又恐怖。
柳俊杰叹了口气，道：“看来还是你比较聪明！”
仇天鹏道：“而且还是老规矩，只能在外面等，不能进去！”
柳俊杰道：“当然，无论问什么，都得要五十两银子，而且…”
岳阳子忍住笑，道：“问这句话也得出五十两银子？”
柳俊杰也白了他一眼，冷冷道：“你为什么不问他们自己去！”
岳阳子皱眉道：“他们在那破窑洞里干什么？”
柳俊杰随手向前面一指：“就在那里！”他指的是个窑洞。
岳阳子道：“在哪里？”
柳俊杰道：“我既然约你们在这里见面，他们当然就在这里！”
岳阳子没有笑，他一向不是个喜欢说笑的人，板着脸道：“天聋地哑呢？”
柳俊杰道：“我至少不会花五十两银子，去问些根本不必问的事！”
重阳子道：“哦？”
柳俊杰道：“因为我比你们都聪明！”
重阳子大笑：“你实在是个有福气的人，比我们都有福气。”
柳俊杰喃喃道：“醉乡路稳宜常至，他处不堪行…醉里乾坤大，壶中日月长，我又为什么要清醒？”
重阳子大笑道：“这人有个好处，他有时简直太老实了。”
柳俊杰的回答很干脆：“没有。”
重阳子忍不住笑道：“说老实话，你有没有完全清醒过一天？”
柳俊杰叹了口气，喃喃道：“不该来的人全来了，该来的反而没有来…”他抬起腿，从骡子上跳下来，两条腿好像还是软的，几乎就摔了个大跟斗。
仇天鹏笑道：“你早就知道我会来的，对不对？”
柳俊杰斜着眼睛白了他一眼，道：“你也来了，我…”
“这次阁下居然没有等人去赎你出来，倒真是件怪事！”
陆小凤笑了。每次他看见他的时候，都忍不住要笑。
仇天鹏当然已知道。就在这时，已有个又瘦又矮、头大如斗的怪人，骑着匹骡子，摇摇晃晃的走过来，人还没有到，远远就嗅到一股酒气，这人竟好像永远也没有清醒的时候。
重阳子看着仇天鹏，笑道：“现在你想必已知道我们约的是谁了？”
岳阳子道：“但这两个老头子却不是等闲人，据说世上从来也没有他们不知道的事，更没有他们解决不了的问题。”
重阳子道：“严格来说，应该是三个怪人——一个一辈子没做过一天正经事的无赖、两个比我还怪的老头子！”
岳阳子道：“因为我们约的是个怪人！”
仇天鹏皱眉道：“城里有那么多好去处，你们为什么偏偏要约人到这里来见面？”
座座荒坟。
他们约会的地方很怪，竟是在城外一个久已荒废的窑场里，一个个积满了灰尘的窑洞，看来就像是一
仇天鹏当然不会不去的。他一向是个禁不起诱惑的人，而且比谁都好奇。
重阳子笑得更神秘：“你既然想知道他是谁，为什么不跟我们一起去？”
仇天鹏忍不住问：“这人是谁？”
重阳子抢着笑道：“因为这个人你一定也想见见的！”他笑得仿佛很神秘。
仇天鹏道：“你们约好的人，为什么要我去？”
岳阳子道：“我们约好了一个人下午见面，正想找你一起去！”
仇天鹏道：“找我？找我干什么？”
岳阳子忽然道：“其实我们正在找你！”
重阳子也不生气，却叹息着道：“我已老了，既不想再找人斗剑，也不想再跟人拼酒，若有人要找我下棋，我倒愿意奉陪。”
什么破绽，再找他们斗一斗？”
仇天鹏淡淡道：“你是不是想看看他们剑法中有
他拍着仇天鹏的肩，大笑道：“这一战我当然不愿错过，我就算真的已老得走不动了，爬也要爬来。”
重阳子大笑。这位武当长老虽已年近古稀，却还是满面红光，精神抖擞，而且游戏风尘，脱略形迹，很少有人能看得出他就是当代最负盛名的十大剑客之一。
仇天鹏只好也笑了笑，道：“我也知道你们一定会来的！”
“你果然来了，我就知道你会来的！”一个长着满头银丝般白发，身上却穿着件破道袍的道人，大笑着从店里走出来，后面还跟着个面容清癯，修饰整洁的老者。竟是重阳子和岳阳子。
忽然间，一只手从街道旁的一家古玩字画店伸出来，拍了拍他的肩。
气。仇天鹏却不想找麻烦，所以他只向那边几个人点了点头，就匆匆转过身，走上了东面一条街。
这少年的眼睛居然很凶，一脸要过来找麻烦的神
他认得那些人，其中有两个是川湘一带镖局里的总镖头，有一个武当门下的弟子，还有一个好像是川中袍哥的龙头老大。但他却不认得那个正在用眼睛狠狠瞪着他的佩剑少年。
对面街上，有几个人正在向他含笑招呼，几步外却有个少年以手按剑，在瞪着他。
他本该继续想慕容雅淑的，却也不知为了什么，竟忽然想起了钉子。
直到马车绝尘而去，仇天鹏才转过头，痴痴的看着车轮后扬起的尘沙，心里也不知在想什么。
甜甜明明也已看见了他，却也装作没有看见，忽然，坐上了一辆黑漆马车。
甜甜今天很美，陆小凤却不敢多看一眼。看见了甜甜他就立刻扭转头——他又想起了慕容雅淑。
甜甜也在前门外的珠宝市里闲逛，旁边好像还有个衣着华丽，满头珠翠的妇人陪着。
他第一个看见的是甜甜。
他想找的人，连一个都没有看见，却看见很多他不想看见的人。
仇天鹏虽然走得很快，却完全没有目的地。
过了正午，就开始有风。只要一开始有风，就会吹起满天尘土，可是无论多么大的尘土，也掩不住这城市的美丽。
他也知道这城市中最美的，既不是街道和房屋，也不是那天下驰名的风景名胜，而是这里的人情。无论你是从哪里来的，无论你要到哪里去，只要你来过，你就永远也忘不了这城市。
沙人王大笑，拍着仇天鹏的肩，道：“我若是你，等一会小欧阳出来时，我一定要好好的…”这句话还没有说完，风中突然传来了一阵奇异的吹竹声，竟赫然跟仇天鹏下午在砖窑外听见的那种吹竹声完全一样。
仇天鹏脸色变了，失声道：“去救甜甜…”四个字没说完，他的人已穿窗而出，再一闪已远在十丈外。
吹竹声是从西南方传来的，并不太远，从这座宅院的西墙掠出去，再穿过条窄巷，就是个看来已荒废了很久的庭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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