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就这样耗了下去,到最后甚至会坐在一起发呆,罗维沉默襄音也沉默。罗维渐渐发现其实这样的感觉极好,不用担心对方在想什么,不用担心对方怎么看自己。
他眼中的襄音始终是多年前那个单纯如水的小姑娘,所以看着她现在让人捉摸不定的样子,总是感觉很奇怪。他在发呆的闲暇时也会想想关于她的问题,她的少主究竟是谁?她现在这样,是不是又是那个人吩咐的呢?
他知道自己应该还有很多更重要的事情要去想。林少艾究竟去了哪里,自己该何去何从,怎么重新塑造夏魂的肉身,对归海的仇怨不能就这样算了,还有无意间听到的有人要假扮庆军进攻雁国的计划……但他突然觉得很累,很烦躁,许多从未有过的负面情绪在心中滋生,让他不由自主地想发狠,想抛下这一切,到一个没有任何牵绊的新地方去。
他觉得这种想法好像是要不得的,然而愈是想抑制,它反而更加疯狂地在心中滋长。他觉得此刻和襄音待在一起就很好,很轻松,那假若连她也没有,完全是自己一个人,会不会更加轻松自由呢?
他想了想,把自己这种情绪告诉了襄音:“你会不会偶尔也这样想?”
襄音长长的睫毛翕动了几下,点了一下头。
这下罗维倒吃了一惊。
“我记得上次你说,你过得很开心的。”罗维说。
“我以为是这样。”襄音笑了起来,“或者不如说,我说服自己是这样吧。”
“怎么回事?”罗维问道,并且来了兴趣,甚至把屁股下的椅子往她那边挪了挪,做出一副要听故事的姿态。其实他自己本身就是一团糟,但他却一点也不愿意去想关于自己的事,反而觉得很想倾听别人的事情,沉浸在他们的情绪里。
襄音非常怀疑地打量了他一眼,绿眼睛闪了闪,没有说话。
“没有挖掘你隐私的意思。”罗维举起手,“我是说……反正我们也不算太熟,你应该不会觉得尴尬吧。”
襄音点头,承认他说的有道理:“但你不会想听的,没有什么扣人心弦的故事。”
罗维笑了笑,他觉得自己的脸部肌肉好久没做出笑的动作了,以至于笑起来竟然有些酸痛:“你不说怎么会知道?”
襄音长长的睫毛又翕动了几下,眼里开始流露出犹豫。
“这样吧。”罗维又举起一只手,“我拿一个故事和你交换。”
襄音马上就被这个条件吸引住了:“好。”
果然女人热爱八卦的天性是永远改不了的。罗维耸了耸肩,觉得此刻从里到外都很轻松,仿佛自己根本就是不同的另外一个人。
他说:“我去拿酒。”
襄音没有阻止他,看起来竟然隐隐也有把心事都付诸一醉的意思。
罗维蹬蹬地跑下楼,要了几坛梨花白和一些下酒小菜。此刻已经是深夜,门外打更的梆子砰砰地敲响了三更天,偶尔能听见几声狗叫。被吵醒的客栈掌柜十分恼火,但生意上门也不
好发作,揉着惺忪的睡眼给罗维打酒。
“好咧,上好的梨花白,客官您可悠着点,后劲大。”
掌柜没有问为什么半夜来打酒,眼前少年的口音一听就不是本地人,流落此地的异乡客借酒浇愁的太多了,不多他一个。
掌柜继续缩进椅子里睡觉,罗维抱着酒坛子上了楼。
襄音已经把面纱摘了,狰狞的铁面覆盖在她白皙的脸上,铁面下的缺口里露出了下颌和嘴唇。
他把其中的一坛子递给襄音,襄音抱着闻了闻:“好香。”
“是很香,不过你还是要悠着点,烂醉如泥我可不好收拾。”罗维笑着说,想起了清平公主越喝越亮的眼睛。
他开始在桌上摆下小菜,襄音已经打开了酒坛的封泥,仰脖子就灌。
“姑奶奶。”罗维吓了一跳,“和你说悠着点……”
襄音抹了抹嘴边的酒迹,眼圈竟然有些发红。
罗维只好举手投降:“我不管你了。”
襄音就又举起酒坛子灌下一大口,这次被激烈的酒气呛到了,咳嗽起来,绿眼睛里噙满了泪水。
她没有吭声,继续灌着自己,越来越多的泪水从眼中涌了出来,看起来并不完全像是因为被呛到了。
罗维静静地喝着酒。他觉得自己此刻也很想哭,但理智又告诉他一个大男人这样做是很难看的。他努力抑制着心头涌上的一阵一阵酸意,眼睛有点发亮。
“你刚才问我会不会偶尔突然想抛下一切?”襄音忽然发问。
罗维点了点头:“你说有。”
“嗯,是有,而且我现在正在这么做。”襄音止住了眼泪,绿眼睛眨了眨,像雨后初晴的天空,澄澈如洗。
“是吗?”罗维轻轻地说。
“不过,也许我这样做,比其他人都要简单一些,因为我的世界从始至终只是一个人而已,他就是世界,世界就是他。”
襄音凝望窗外的夜空,晦暗不明,星光昏黑。
罗维低声说:“不会觉得很单调吗?”
“单调?没有吧……”襄音喃喃自语,绿眼睛里显现出迷茫之色。
“我对你撒谎了。”她忽然说,“我没有阿爸阿妈,我也不知道自己是从哪里来的。记忆里只有他,从来都只有他。”
罗维困惑地眨了眨眼睛,这才想起在很久之前,她曾经宣称自己有阿爸阿妈。那好像都是上辈子的事情了,嗯,那时小艾还是在自己身边的。
罗维问道:“‘他’是谁?”
襄音被这个问题难住了,绿眼睛凝了半晌,说道:“我也说不清楚,只知道他是龙炎神殿的主人,也是让我送给你传送石的那个人。”
罗维转变了话题:“那你小时候的记忆是怎样的?也有他吗?”
“我好像没有小时候。”襄音说,“那段记忆很混沌,后来我遇到了他,他告诉我是因为那段记忆太痛苦了,所以我的内心强迫自己忘掉了,没有必要再想起来。”
“你信了吗?”罗维说。
襄音低下了头,铁面在灯光下反射出凛冽的金属光泽:“我不信。”
“但你没有寻找真相。”罗维说。
“嗯。”襄音轻声答道。她略微停顿了一会儿,又开始说。
“他待我很好,起初那几天,我以为碰到了命中的贵人,整天都在想该怎么报答他。后来,他就把这个……戴在我脸上了。”
她的手颤抖起来,轻触了触脸上狰狞的铁面,绿眼睛里神情有一瞬间的恍惚和痛苦。
罗维倒吸一口凉气,他实在难以想象一个大好年华的女孩子被戴上这种东西时内心是什么感觉。
襄音把头埋在臂弯里,轻声哭泣起来。罗维没有阻止她,只觉得她异常的可怜,让人揪心。
襄音仿佛很不愿意想起这段回忆。她深深地吸气,颤抖着说:“他和我说别害怕,这都是为了我好……但我又怎么能不害怕呢?起初几天,我像死了一样,整天坐在那里不动,他就一直坐在对面看着我,安慰我。有人来和他说一些很重要的事情,请他去处理,他动也不动。”
罗维迷惑地眨了眨眼睛,襄音所说的此人举动让他也很迷茫,这到底算是对她好还是对她不好?
“他告诉你具体原因了吗?”罗维问。
襄音把眼睛闭上,旋即又睁开了。
她说:“没有。”
“凭什么不告诉你?”罗维来了火气。
“他说……”襄音眼中流露出犹豫,“那四个字是什么,我想想……‘泄露天机’。”
罗维轻轻吐了一口气。
襄音说:“后来,他让我做龙炎神殿的圣女,大家都不敢有异议,所有人都畏惧他……他对待其他人,很残忍。也许对待我也很残忍,但对待其他人更加……”她打了个哆嗦,“只要他心情不好,就杀,没有余地。”
罗维静静地看着她。
“我的本事都是他教的。”襄音说,“他让我去主持活人祭,我不愿意,他就当着我的面,把那些人割了喉咙,像杀鸡一样把他们吊着一直放血,他们要过好几个小时才会死,中途一直痛苦不堪……我看不过去,就把他们杀了。后来龙炎神殿的活人祭都是我主持的,因为不愿意看见他那样折磨人。”
“每一次活人祭,每一个活祭品看见我都会苦苦哀求,让我给他们一个痛快。后来我也渐渐习惯了,温热的血溅在手上不会感到厌恶,但也不会喜欢,就像看见鸡血一样,没什么感觉。”
罗维说:“原来是这样。难怪每个人都说你是心狠手辣的妖女,杀人不眨眼的大魔头。”
襄音道:“世人怎么想,我不在乎。”
罗维叹道:“你的世界里只有那个人,又怎么会在乎呢?”
襄音双目微凝,像是在思考他这句话。
过了一会儿,她说:“我有些厌烦只有他的世界了。然而这次跑出来,我却觉得迷茫,一点也不知道自己下一步要干什么了。”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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