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仔细看,严飞的面部线条十分刚硬,就像他此刻抿起的唇一样,宛如青岩雕刻而成。
严飞面色阴冷得便似窗外的风雪,微眯的双眸如梦初醒般上下开阖,却比谁看得都要认真用心,好一蓬盛开的烟花。
即使那团光幕早已散作飞雪,可严飞依旧不曾收回目光,不知望向何方。沉思良久他才转过身来,看着面有得色的顾逆章,却是挥袖指向窗户之外更广阔的夜空:“新的战斗,就要开始了。”
顾逆章垂睑,手中腰刀不曾有丝毫松动:“是的,已经开始了。”
“那么你呢?”严飞探出的身体又缩进了轮椅中:“在这条位置的新路上,你又如何自处?”
顾逆章没有急着回答严飞抛来的话题,他只是看着地般上泛滥成一片的暗黄色油花、暗自神伤:“旧的时代已经过去,新旧交替的烽烟中,你我不过是那些强者脚下的一块砖石罢了。”
“十丈红尘、芸芸众生,莫不如是。”顾逆章长声一叹,顿生凄凉。
严飞一怔,不由嗤笑道:“方才那一刀之威的勇猛无前何在?我敬你果决狠辣,现在看来也不过尔尔。”
“你说的不错,一个崭新恢弘的大时代即将来临,今夜不过是这个旧世界苟延残喘的最后一晚。”严飞说到此处,却是突然的激动起来:“而现在的你连最后一丝争雄之心都落没在这个夜晚的风雪中了,所以你注定是别人脚下的单瓦孤石。而我,黎明太阳升起之际、必将是这一片土地上的主宰。”
“你说这一遭输了,可你始终没有弄清楚,你不是败在我的手下,而是——输给了你自己!”严飞阖上双目,用手轻轻揉着,激动过后是一抹难言的空虚和疲惫。
“是的,你说的没错。”顾逆章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似乎连目光都没有从地板上的油水处移开:“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梦与路,我脚下的道路...与你不同。”
顾逆章看着渐渐凝固不动的油面,更像是在看着油面中自己的影子。好陌生的一个人,这便是我的摸样嘛?他微嘲的摇了摇头:“我没有你那么远大的志向,我只想和她就这么两个人在这座古城的青山绿水、古柏幽松之间,快快乐乐的相伴一生。”
“你说,这个愿望是不是很简单?”顾逆章终究抬起了头,望着轮椅中的严飞。
“可有时候那些很简单的事情却是最难实现的奢望。”严飞伸出双手,用力的揉捏着自己的面颊,直到上面通红发热:“即便你归隐山林,这个世界依旧是由你嘴中的芸芸众生所构成的。无论是过去、现在、还是未来,我们都活在一张巨大的、无形的、却又清晰可感的大网之中,我们无时无刻不在这其中挣扎浮沉。所以、哪怕你的愿望再如何简单,也只是一个很难成为现实的愿望而已。”
飞雪自屋顶破败处飘下,铁壶中的沸水也渐渐冷去,不再有水花翻滚的咕咕声响。
仿佛一切都安静了下来,哪怕只是很短的一瞬间。
严飞卷起被腰刀撕裂的双袖,在手肘处挽好:“因为你没有足够强的实力来挣脱这张吞纳八荒六合的天罗地网,所以现在的你越挣扎...便痛的越加厉害。”
“哈哈哈哈...”顾逆章神经质的笑了起来,他的嘴角已经抽搐成一个诡异的形状:“那我是否还要感激你。”
“感激什么?”
顾逆章长笑不绝,嘴里却是有黑色的乌血流了出来:“感激你能让我还能体会到——痛,是什么滋味。”
“老五!”严飞突然大声的叫了起来,阁楼中正自下落的雪花也被迫得向旁退去:“你瞧瞧你现在是个什么样子?一身修行所为何来?堂堂七尺之躯,岂可临阵畏怯乎?”
“我是无所不惧的!”顾逆章用更大的声音叫了出来,当中威势一时无二。头顶上相互搭住而勉强未落的瓦片也在这一声惊雷般的怒嚎中哗哗掉了下来,直至此时,这间精妙巧致的阁楼算是彻底废了。
“所以,哪怕今天我死在这里...”顾逆章抽刀断雪,移步向前,凄冷的寒风中路出一双泛着诡异绿光的眸子,就像狼一样:“我也要让你切身感受下——痛,是什么滋味。”
“我们兄弟一定要闹到这步田地嘛?”严飞霍然抬头:“一个女人而已。”
顾逆章用怜悯的目光看着严飞:“现在说这种话还有什么意义呢?时至此刻,不都是你一手造成的么?”
“她不是你的她,而是我的她。”顾逆章毫不掩饰自己的嘲讽意味:“如果你真对女人放得下,当初又怎会弄得兄弟五人反目、逼得四哥远走他乡?而造成这一切的,都不过是一个女人罢了。”
“那都已经过去了。”严飞张了张嘴,声音也低了下去,就如琵琶弦上的最后一个尾音,细不可闻。
“有些事可以忘记,再相逢时一笑置之。”顾逆章吐出一口满是乌血的唾液,用手指着自己的脑袋,轻声说道:“可有些人、有些事,一旦发生,便永远印在了这里面,一辈子都无法释怀。”
“我很早以前就跟你说过,我的记性是顶好的。”顾逆章面容一肃:“所以,那些事我是忘不掉的。”
“今夜,我跟你说了很多话,很多我不想说的废话。我们之间,已经别无选择。”顾逆章衣袖拂过刀锋,隐约间似龙吟虎啸。
“尘世的罗网顾某破不掉,那现在就让我瞧瞧,你拖延至此时所布下的人网威势如何。”顾逆章提刀跃起,直冲屋顶,一片叮咛声起,漫天的刀光剑影中,阁楼内已经多了数人。
刀收剑散,却是将顾逆章围了个正着。
顾逆章哈哈大笑,端起床头的大碗冷茶一饮而尽,再猛的摔碎在地:“来吧!”
樟树林中的小阁楼上陡然划过一道电光,半空中风急雪更迫。
......
罩住整条巷道的淡蓝色光幕早已散去多时,仿佛永远下不到尽头的飞雪依旧簌簌落着。
此时的小巷中有重复了以往的静谧安宁,破碎的石板路上又渐渐覆满了积雪,只是谁也想不到这薄薄的一层积雪下面的青石古路已是疮痕四散、裂纹丛生。
小巷的尽头、暗褐色木门之前,一左一右、一上一下的站着三个年龄不一的人。
说是站立却不尽如是,因为还有一人是硬生生的定在了半空中。
此时三人身上,或多或少都有雪絮粘身。特别是半空中那人,头上的积雪竟不比地面上的少。
也不知这三人如此这般的僵持了多久。
胖子本是极为怕冷之人,眼下到了此等情景,却硬咬着牙一声不吭,倒是半空中被瞎子单手架住的风千重已经哆嗦起来,一呼一吸之间,满是白濛濛的热气,眼前飘落的雪花瞬间被吹得远了,又徐徐下落。
耳边不时传来孩童的哭闹声,还有面前瞎子那张喋喋不休的破嘴,胖子心烦意乱直欲撕碎了事。
瞎子晃着脑袋,想要把落在额上的那片雪花甩下来:“你的刀,太慢。”
然后他看着半空中的风千重:“你的拳头,力道不够。”
“你的嘴巴,真臭。”胖子狠狠地啐了一口,他全部的气力的都使在了握刀的双臂上,以至于这一口唾沫都吐得十分艰难。
“妙极妙极。”风千重强压住胸中翻涌不息的气血,应和着胖子的话语:“你这张嘴,实在是太臭了。”
下方的胖子闻声一乐:“风老头你真是慧眼如炬,明察秋毫呀!”
他二人一垫一捧,倒是说得十分起劲。
近在身前的瞎子却丝毫不为所动,甚至渐有笑脸露出:“说吧说吧,再多说几句吧,现在你们说上一句便少上一句。”
“我权当这是你二人在最后的光景中为自己唱的葬歌,哈哈哈哈。”仿佛想到了什么开心之极的事物,瞎子快要直不起腰了。
聊性正起的胖子和风千重同时哑声,心中恼恨之际手上猛地用力,瞎子一时不察竟被顶退了半步。
“喀嚓”一声,一块散落有如成人拳头大小的石块被踩了个粉碎,然后瞎子浑身一颤,堪堪在半步后止住颓势,一股磅礴巨力同时席卷而来,宛若风卷残云。
胖子闷哼一声,刀上秋光似水般波纹潺潺、恍惚间有溪水流动声响。
半空中已是重伤的风千重却是大吼一声,双手暴起一团紫光,光影飘忽中一双泛着奇光异彩的铁拳砸了下来,连四周的空气都在这极尽威势的一拳下**起层层涟漪,一圈又一圈的向虚空游去。
“即便我为了布阵而耗费了大半功力又如何?你们两个不堪一击的废物。”瞎子猛地往前踏出一步,看似轻柔的一脚却有着不下千钧的力道,风千重和胖子同时后撤了半个身子,细碎的石子被扫了出来。
“我早就说过,哭笑本就是相对而生的。这世上有哭便有笑,此间能笑到最后的,决然不是你们两个废材。”瞎子脸上的干瘦颊肉狠狠地皱了起来,说不出的狰狞可怖,偏生他还笑得如此得意,更平添三分恶相。
瞎子再踏一步,落脚处的积雪瞬间飘起,然后瞬间消逝无形。
此时,只剩一步之遥,便到了枣园大门的台阶处了。
胖子竭力顶在地上的双脚不住往后滑去,他整个身子已经被压得弯了下去,他甚至能听见身体中的骨骼在‘咔咔’脆响,好不骇人。
“啪”的一声,却是后移的脚跟已然顶在了石阶处,胖子浑身一颤,刀上粼粼波光瞬间化作狂风巨浪,剧烈的颤动中胖子的身体也毫无规律的抖动起来,口中鲜血横流。
鲜血滴染在白雪上,渐渐绘成几瓣残梅,这极具视觉冲击的图像在胖子眼中像是瞬间凋零般,脑海中一片灰暗。
我这是要死了么?
像是有人听见一般,巷口处响起一个虚弱却不失清越的声音:“长夜漫漫,湿寒侵体,老先生若有雅性,不如请寒舍一坐,共饮一壶热茶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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