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芒种前后,李乙丑的铁器厂已经显现出雏形。
两大溜青砖瓦房就是最主要的“锻造车间”,炉火彻夜不熄,几百个匠人和学徒在里边生产各色农具、器具。东边是库房,各色铁器的粗坯和成品堆砌其中,光是门钉和船钉就已经占满了两间库房。
为匠人们做饭的厨房在西边,伙夫与厨娘进进出出。工具间刚刚上梁,估计要到小暑前后才能彻底完工。
整个铁器厂的外墙已经基本完工了,还没有来得及粉刷。一丈四尺高的大墙显得分外高大,比内城的城墙也低不了多少了。
只是工匠们住的工棚还没有开始建设,只能先在临时搭建的芦棚子里居住。按照李乙丑的计划,工棚要建工房也要修,还要平整地面,还要修出一条直通埠头的道路,里里外外都要使用人工。到了最后,全都折算成白花花的银子。
完全可以想象得到,这个铁器厂彻底建成之时,肯定要花费无数银钱。指望打造镰刀、车轴、门钉、船钉等等这些鸡零狗碎的铁器,猴年马月才能收回成本?
让所有人都无法想象的是,李乙丑和他的兄弟们,似乎完全没有考虑成本和盈利的问题,只是***的要把铁器厂建成。
在周六斤、庄有财、张三哥等人的心目当中,未尝不知道铁器厂是亏本的买卖,就算是干的好也赚不了多少钱。却没有谁去计较这些,因为大家的心里都有一个有些飘渺的希望:李乙丑是被神仙眷顾的幸运儿,既然开办铁器厂是神仙的意思,那就铁定没有亏本的道理,必然大赚特赚。虽然谁也看不到赚钱的希望,却从来都没有怀疑过这一点。
事实证明,大家对李乙丑的信赖是绝对正确的。因为在五月节钱的第一次结算当中,所有的股东都惊讶的发现:作为周转资金的银子不仅没有减少分毫,反而凭空多出来几百两。
铁器厂的基础建设还没有完工,一直都在大笔大笔的花钱,光凭卖点镰刀、钉子什么的赚来的那点小钱,根本就不够解决将人们的伙食,怎么可能会赚钱呢?
对于这个问题,只有李乙丑心知肚明。
铁器厂肯定是亏钱的,而且亏了不少。之所以出现这种匪夷所思的状况,完全是因为苏子朋的帮助:每隔几天,他就会给他几块样式稀奇流光溢彩的精美“玉石”,有一次甚至给了他一柄通体透明的“玉如意”。
把这些来自三百多年以后的精美物品拿出去偷偷卖掉,换回银钱补贴到铁器厂的账目之上。
这么低级拙劣的手法,哪怕是目不识丁的周六斤等人也可以轻易察觉,更别提瞒过精明的张三哥了。虽然铁厂的股东多达三十几个,每一个人都察觉到账目上的异常变动,却没有一个人说出来,更没有谁去过问这件事情。
在所有人的心目当中,之所以出现如此诡异的现象,合理的解释只能有一个:必定是那个保佑着李乙丑的神仙在暗中帮忙,使用了“五鬼搬运”之类的法术,把白花花的银子弄到了铁厂里边。
连神仙都帮着搬银子,这么美的事情,大家都唯恐神仙的力气不够搬的太少,谁要是敢去追查这些银子的来源,必然会成为众矢之的,被大家群起而攻之。
所以,每一个股东都对这件事情保持了沉默,从来也不过问铁厂的账目细节,李乙丑说账上有多少银子那就是有多少了。
端午这天早晨上工的时候,后厨那边传来凄厉的猪叫声,每一个匠人和杂役都满怀期待的盼望着今天的午饭:因为他们早已经听到某个伙夫传来的消息,东家今天放翻了一口大肥猪,要让大家都吃到点荤腥。
在这些干活的人当中,绝大多数一年到头都吃不到两口肉,尤其是那些逃难过来的流民,已经很久没有见过荤腥了。
听说今天能吃到肉了,每一个人都暗暗心喜,不时扭头朝后厨那边观望。
“要说咱们这位东家,着实是个善人。”
“别地的东家,就算给咱们吃米糠,也得想方设法的从工钱里扣出伙食的钱来。咱这个东家可是管饱的,而且是一天两顿饭。啧啧,两顿饭呀。”
“上个月的工钱都给支了,你们谁见过不到年底就支工钱的?善人?这都可以算是活菩萨了。”
“我小舅子听说咱们这边好,哭着喊着要来干活。可惜他没有这个福分,咱们东家这边的人手已经招满了,幸亏我来的早……”
“今天过端午,我估摸着又可以支工钱了吧?”
浓郁的肉香从后厨方向飘荡过来,嗅到这股味道的人们心痒难耐,连干活的心思都淡了几分,不住的抬头看看天上的日头,默默的计算着还有多少时辰才能开饭。
已经很久没有吃过几口肉的人们,闻着飘荡过来的肉香,简直就是一种煎熬。
好不容易熬到了未时初刻,随着一声锣响——这是开饭的信号,早已经按捺不住的众人纷纷跑到外边的空地上。
十几个装满了肥肉炖菜的大木桶一字排开,散发出诱人的香气,和往常一样,木桶旁边是大竹匾里放着窝头。
虽然早已经食指大动,恨不得扑到木桶那边先挑几块最肥的刀口肉尝尝,但众人还是拿捏着排好队伍,等待着大快朵颐的时刻。
东家李乙丑站在一张桌子上,扯开了嗓门大喊着:“给大伙添点荤腥,每人一大勺子肉菜,窝窝头管够。今天是端午,还给大家准备了点米粽,每人一个。”
“嘿嘿,多谢东家了。”
“东家多福多寿。”
在一片乱糟糟的称颂声中,李乙丑摆了摆手,顿时就安静下来:“吃了这顿饭以后,后半晌就不用干活了。可以到张管事那边先去支点工钱,每个匠人一百个钱,其他人七十个,有家的可以带回去,没有家的随便去外边买点东西,反正钱给了你们我就不管了。不过咱们有言在先,明日辰时一定要回来干活,若是错过了时辰,就自己卷铺盖走人吧。”
这个东家哪里都好,就是太严厉了些。他定下的规矩,是万万不可违抗的,若是哪个犯了规矩,立刻就得走人。
铁器厂里边上上下下好几百号人,没有点规矩终究不成,所以大家对此都表示理解。既然东家给了半晌的假,有家的自然可以回去看看,顺便和家里的婆姨睡一觉,明日准时来上工也就可以了。没有家的只管去棚子里睡大觉,或者拿着新支的工钱去外边买壶酒什么的享受享受。
这年月,有酒有肉,简直就是神仙一般的日子啊。
“我话讲完,开饭吧。”
虽然每人只有一大勺子肉菜,却是难得一见的奢侈美食,绝大多数人狼吞虎咽的饭碗中的肉块一口吃下,吧咂着嘴唇品味油腻的享受。只有少数人一点一点的细嚼慢咽,仔仔细细的品尝着肥肉的香味。甚至有些心眼儿多的人会把碗里的肉块挑出来,趁着别人没有注意的机会偷偷拢到袖子里,准备带回家去给老人孩子也开开荤……
每到傍晚之时就准时回家,端坐在桌前和三百多年以后的苏子朋苏兄弟以“笔谈”的方式聊天,已经成了李乙丑每日必做的事情。若不是如此,就好像缺少了点什么似的,浑身上下都不自在。
“苏兄,你那边是什么世道?”
“什么世道?这话是什么意思?”
“你那边是哪位皇帝陛下临朝?用的是什么年号?”
“我这边没有皇帝。”
没有皇帝?怎么可能没有皇帝呢?天下不可一日无君,这是连三岁的娃娃都明白的道理,怎么会没有皇帝呢?若是没有皇帝,这九州四海之地岂不是没了主人?全天下的老百姓都听谁的命令呢?
横亘在李乙丑和苏子朋面前的,是三百多年的漫长历史,虽谈不上沧海桑田的巨变,也有很多东西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生产力的发展,生产关系的改变,政治体制的变革,等等这些,都不是三两句话能说明白的,所以苏子朋很明智的选择回避这个话题:
“从你的那个时代开始,历史发生了一连串巨大的变化,很难对你说清楚。你只需要知道我这边没有皇帝就好了。”
虽然苏子朋不想在这个问题上继续下去,但李乙丑却始终弄不明白一个问题:“几千年来,虽说王朝更替江山易主的事情发生过很多,皇帝却从来没有缺少过。要是没有皇帝的话,老百姓还怎么过日子呢?”
“该怎么过还怎么过,而且比有皇帝的时候过的更好。这个问题很深奥,一时三刻我也说不明白,就算说明白了你也不会懂,还是说点别的吧。对了,前几天我要你给工匠们做制服的事情怎么样了?”
“苏兄,工匠们在铁厂干活,我不仅管吃管住,还给他们开工钱,整个扬州城怕是也找不出我这么好的东家了。要不是苏兄暗中相助,铁厂早已经把老本的亏光了,没有必要再贴钱给工匠们做衣裳了吧?”
”很有必要,非常有必要,统一的服饰是建立团体的第一步,可以让工匠们产生集体归属感。”
“什么叫做集体归属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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