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狮子胡同就和北京城里其他胡同的名字来由一样,源自于胡同里曾有的一样东西。元成宗年间,住在这条死胡同里的某位蒙古王公府前曾有过一对铁铸狮子,从元朝到明朝,再到清朝和如今的民国,从魏忠贤的爪牙司礼监大太监王体乾的私宅,再到“塞思黑”爱新觉罗胤禟和乾隆的弟弟弘昼,风雨飘荡,朝代更替,一切物是人非,徒留给宋教仁一腔怀古的幽思。
夏天时浓绿的槐荫夹道,当晚霞映红瓦灰色的长墙,当深紫色的暮霭笼罩着一座座旧日王府的朱门时,古老的胡同还有一点旧时王朝的气质。
清代开国有定制:宗室王公按亲王、郡王、贝勒、贝子、公、将军的序列世代递降。到了光绪年间,王府相继降为公府:恭亲王府——承公府,和亲王府——廉公府,公主府——那公府。和整个清帝国一样,府第与胡同渐渐露出了败落相。
晚清新政改革时,王府被改为贵胄学堂。中式的大殿也被拆除,取而代之的是一栋镶满中式砖雕的巴洛克建筑风格的灰楼。一年后,西墙根儿外的邻居老恭亲王府也被囊括进来变成了大清的陆军海军部。
然而,落后的终究是落后,这种临时抱佛脚的招式依然抵不过历史车轮的残酷碾压。
只是前清“退位”了,袁世凯还是继续选中这里,让铁狮子胡同依旧维持着雍容的热闹。袁大总统在西院儿整了个总统府,又在东院儿搞了个国务院,段祺瑞主持的陆军部就在东院。
宋教仁和汪精卫一同下车,陆军部外还聚着不少军官,交头接耳,也很热闹。只是和汪精卫待过的上海不一样,这些军官里除了一个徐树铮算得上年轻有为,剩下的人无不是大腹便便,除了脑后不再垂有一条辫发、身上的东珠朝服也换成了肩膀上带流苏装饰的新式陆军将官大礼服以外,一切都和清朝时没有多大的不同。
暮气深重。
“是宋先生啊。”
徐树铮单眼皮的小眼睛还是眯着,像只笑面虎一样令人猜度不到他内心的想法。
“徐司长,是段总长找我们来的。”
宋教仁向他伸手致意:“阿尔达哈山口大捷,一役毙伤匪军四千余人,露布飞捷一至都下,举国各界,无不为之振奋,这也是陆军部诸君的光荣啊。”
陆军部是一座西洋式的建筑物,铁艺的尖顶透漏着工业革命的气息。而昂首的龙纹,又保留着土味大清的几分精华。
徐树铮面色怪异,一副似笑非笑的样子。
“宋先生,请。总长正在等您呢。”
宋教仁颇觉怪异,汪精卫拍了拍他的肩膀,低语:“去吧,总统现在也是国民党人,没什么事情的。”
宋教仁点着头,很快就跟随徐树铮步入陆军总长的办公室内。段祺瑞的生活在北洋团体内称得上清贫,陆军部总长的办公室也是国务院各部办公室中最简陋的装潢。
墙壁上悬挂着好几副军用地图,墙壁处则堆满了德文、日文和一些中国传统的兵书如《纪效新书》和《曾国藩用兵语录》什么的,看起来专业中又透出一点点荒唐的滑稽。
段祺瑞原先坐在桌前批示公文,他看到宋教仁过来便迅速起身,一直走到门外相迎。
宋教仁笑道:“恭喜恭喜,段总长,边防军取得阿尔达哈山口之役的全胜,真是我国家数十年未有的武功,全国人心因之一振,总长运筹帷幄之功,亦为全国各界所明了。”
段祺瑞被这样一说,不知道为什么,好像显得有些尴尬。
宋教仁又说:“《曾国藩用兵语录》?这是中国传统的兵书吧?”
段祺瑞低下头,道:“《曾胡治兵语录》是宣统三……是辛亥年云南那位蔡锷都督编写的兵书,虽然体裁是以摘取曾国藩、胡林翼的论兵语录为主,但每章后蔡锷都督还另外单独加评语,以阐发其军事思想,也有一些现代的用兵方法在里面。”
宋教仁恍然大悟:“云南的蔡松坡据说是兵学大家,原来还有如此著作。”
宋教仁虽然是湖南人,但他同样也是同盟会的元老。这批反清起家的革命元老,基本上都对曾国藩这群镇压反清者的刽子手没有多少好感。
1904年时,在孙中山的强烈要求下,同盟会曾经组织出版过一本《太平天国战史》。当时宋教仁也参与了相关的编写创作,所以他其实比起曾国藩,还是觉得石达开、李秀成、陈玉成等人的用兵心得值得研究学习。
当然,就当时同盟会在没有章太炎这个大学者加盟帮忙的情况下,孙中山牵头编写的《太平天国战史》,史料水平基本上除了书名标题以外,也确实就和现实中的太平军没多大关系了……还是以脑补为主,在时间、情节、兵力、官衔等方面都与史实出入颇大,演义性质特别浓厚。
段祺瑞请宋教仁坐下,给他沏好茶水后终于说道:“听说国民党中央理事会希望各界联合起来,统一发表一个声援林淮唐的通电?”
宋教仁觉得有些奇怪:“怎么?段总长心里还有门户之见吗?我明白北洋军和社会党不对付,但此一时
彼一时嘛,大家还是都要以国事为重才好,北洋这边也是要顾全大局的嘛!”
这顾全大局,还真是宋先生的口头禅了……
段祺瑞神色闪躲,说:“宋先生知道,我是没有门户之见的……陆军部当然支持林经略使的胜利,只是——只是外交部有一些不同意见。”
“外交部?什么意思?”宋教仁皱起眉头,“请段总长和我明说吧。”
段祺瑞叹了一口气,道:“俄国已经通知了外交部,很快将会撤回驻华公使,以后外交部只能同俄国的临时代办交涉……俄人之意很明确,中国边防军队擅自进入外蒙古境内,袭击了外蒙古百姓,还劫走了外蒙古的驻俄公使杭达亲王。俄国人很生气,要求我国政府必须立刻撤回军队,交还杭达亲王云云,否则……”
段祺瑞没有说出的“否则”,当然就是一旦北洋政府不能满足俄国人的要求,俄国就会推出六国银行团,杯葛善后大借款的谈判。
善后大借款可是北洋的续命之根,俄国代办拿出这件事威胁,段祺瑞在北洋团体内部虽然属于对外强硬派,但也知道恐怕袁世凯是只能选择妥协。
段祺瑞苦笑道:“先生是知道的,我们北方军人也不是什么怂蛋孬种。可是俄国如此蛮横的态度——政府又能有什么?与俄国兵戎相见吗?那可不是林淮唐对付的区区几千马匪,要想和老毛子打仗,就是以卵击石,自取灭亡,事情真要发酵下去,你我恐怕都要重蹈波兰覆辙,同做亡国奴。”
“什么意思?那大捷之事?”
“这是俄国人的要求,宋先生,我们必须向库伦交还全部俘虏。”
段祺瑞也很无奈,如果俄国人退出六国银行团,那么此前北洋和银行团的多番谈判努力就会全部付诸流水。
段祺瑞在北洋团体内虽然算得上一号强硬派的人物,但真遇到列强的压力时,他的操守终究是非常有限,否则刘和珍的鲜血又是为何而流?
在林淮唐原来所知的历史中,刘和珍就是为着反对段祺瑞政府的卖国政策而被军警杀害。那时的情况也无非是段祺瑞掌权的临时执政府急于获得外国借款来解决财政问题,法国趁机以借款为条件要挟段祺瑞签署“金法郎案”。
所谓金法郎案,简单来说就是清末辛丑条约签订,史称庚子赔款,计4.5亿两白银,本息共9.8亿两,但是1904年以后,银价下跌,英法等国又强迫清政府赔款时兑换成各国本土货币。然而一战战后,法国经济萧条,法郎贬值,一两银等于14法郎,如果按法郎结算,中国对法的剩余赔款负担将大大减轻,但法国能放过你?要求北洋政府赔款时按“金法郎”(约等于美元)结算,而一两银则只等于4金法郎,相当于中国要多赔6200多万两白银。
在直系军阀的曹锟、吴佩孚掌权时,北洋政府还勉强有些操守,拒绝了法国的无理要求。可在冯玉祥发动政变推翻曹锟政权以后,新上台的段祺瑞政权,就连这最后一点操守都不要了。
军阀的操守,始终也只值这么点钱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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