靳云鹏双手战栗,在停战令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由于红军尚掌握着战场上的主动权,这一停战令仅能视作山东境内北洋军单方面的停战令,不能作为约束红军“平叛剿匪”行动的法理。
尚滞留山东省境内黄河以南地区的北洋军将领、军官,只有在符合红军标准的情况下,才能交出武器撤回北方去。
困守济南的第五师上下将士,本来就对和红军作战充满惶恐的畏敌情绪。现在停战消息一传出,这些惊弓之鸟般的败兵即传出惊天动地的欢呼声,战败的济南城反陷在了一片快乐的海洋中。
北洋军的士兵们纷纷将枪支丢在营房中,不少人甚至脱掉军装、军帽跑到街头庆祝。许多由于战争原因而生意凋敝的商户也在这天重新开门做买卖,一些心中对红军、对社会党既怀有期待心情,但又因为不了解而微微惊恐的市民也小心翼翼地走出屋外。
“这仗……这仗是要打完了吗?”
一个从前线一路溃逃回来的北洋军士兵,意兴阑珊道:“朝廷打输了仗,北洋完了蛋,我以后只好还是干我的旧营生,接着说书去。”
“兄弟,到什么地方去说书呀?”
“到远远的地方去,没有准儿。只要咱喉咙不坏,带一个坠子,哪儿的饭不好吃啊?兴许去上海,兴许去天津,或者也去广州。”
北洋军败兵、济南市民……所有人的心坎中热辣辣的,大家心中都又困惑又烦闷又有一丝莫名其妙的喜悦,也有些忧愁的心情。
另一个商户问北洋兵说:“你要留着那支枪吗?你们北洋今后打算怎么办?”
溃兵叹道:“我啥子打算也没有!我如今只想能有几亩地,安安生生地自做自吃,靠枪杆吃饭不是咱的本心啊!”
商人哼着说:“有田地谁还做贼、有田地谁还打仗!人人有田地,世道也就太平了。”
“那就是啦。”另一名短头发、梳背头的年轻学生插嘴说,“孙先生创建民国的口号,不就是平均地权吗?”
商人不屑道:“孙大炮只会放炮说大话,让他来做事世界永远不会真太平,太平不久还要大乱。穷人要不想翻翻身,弄碗饭吃,谁肯提着头去造反呀?!”
溃兵也说:“林淮唐是又一个李闯王、洪天王,红军进城以后还要大杀特杀,将死许多人呐!古往今来泥腿子造反,都是这一回事,说的比唱的要好听……嗨!反正我把枪撂下,今后是不再打仗啦。”
青年学生不以为然,他摇了摇头,又想起此前读过的一篇小说,写的是一个疯子:那疯子翻开了中国历史,看见书上字里行间写的尽都是“吃人”两字。那时候他对这篇小说的寓意还完全不懂,如今仿佛悟解了一点儿。历史上只是满写着一个“杀”字,这个字是用血写的,用眼泪写的。
人们天天在互相杀戮,没有休止,无数的弱者冤枉地做了牺牲,还要被诬蔑为天生反骨的野兽一般的人物。李自成、洪秀全那又如何呢?要是没有这类有本事的人物出世,弱者就没有人出来领头,那样的世道才叫一个万马齐喑。
青年学生突然间说:“你们知道共产主义吗?这是德国革命党的一种办法,共产主义要把地都分给穷人,以后世上便没有穷人了。”
“德国?”溃兵露出困惑的神情,“德国在哪一个省啊?”
“德国是一个国呀!”青年失笑,“是西洋的一个国。”
“他们把谁的地分给穷人?”商人也有些好奇。
“他们把所有地主的地都分了。”
商人顿感震惊:“这不可能!官府能答应吗?他们不怕坐监吗?”
“他们是革命党,和红军一样,您看官府能治得住红军吗?不让红军抓起来坐监就算他厉害。”
商人越听越觉得害怕,那名溃兵反而有些心驰神往,溃兵心里是既害怕自己遭人“利用”,不能“占到便宜”,又怕“错过这个村就没有这个店”,心态十分纠结。
青年学生问他道:“兄弟,要是有人来咱们这儿把地分给穷人种,你说有人随他吗?”
溃兵毫不迟疑地回答说:“天下穷人都愿意随他吧,要是革命党,要是红军给我地,我也跟着他们走。”
“兄弟叫什么名字?”
溃兵摸了摸后脑勺,很小声的说:“大名赵登禹,少林学过功夫。”
那青年学生拉上溃兵赵登禹就往城头走,走着走着他的步伐就变得愈发轻快起来,最终从快步走路变成一路小跑,边跑着还边说:“兄弟我叫王尽美,你要信得过我,我就带你去看看那能给穷人分地的红军吧!”
没过多长时间就有人看到从津浦铁路上,陆陆续续又开来了许多列带有五角星标志并插满红旗的军车,看来第五师“缴械投降”的传闻并非虚假,而红军的真面目也终于完全展现在了济南人民的眼前。
从军列上下来的除了华东野战军的总指导林祖涵及第三师师长杨若钧以外,还有另外一位靳云鹏的熟人北洋军第三师师长曹锟。
靳云鹏一看到曹锟从红
军的车上下来,心里就完全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了。困守兖州的第三师也并没有比第五师坚持更久,毕竟第三师处在红军完全的重重包围之下,连日激战,即便战力远迈同侪,也还是难逃覆灭的结局。
“仲珊……子玉呢?”
曹锟一脸苦笑,他好像不想直接回答靳云鹏的名字,但最后还是说了一句:“吴佩孚战死在兖州了!”
靳云鹏对这一答案半信半疑,但他想到此前弟弟靳云鹗给自己开出的那三条出路,心中又好像有些明悟,只是像他和曹锟这样的人,受袁世凯的知遇之恩如此深重,与北洋团体的关系如此密切,对国民犯下的罪行又是这般深重,历史是不允许他们轻易跳到进步阵营去的。
第三师在山东连番血战,也算对得起袁世凯开出的饷钱。即便最后时刻第三师选择了抛下段祺瑞和徐树铮撤走,可始作俑者又难道不是本想将第三师留下顶锅的段、徐吗?
表面上一团和气的北洋集团,虽然口口声声的,总爱强调“团体”两字,可跟红军各部队都愿意做出自我牺牲来为友军创造战机的那种觉悟相比,“北洋团体”这个团体,真和团结二字毫不相干,到头来四分五裂、各奔东西亦毫不奇怪。
林祖涵向靳云鹏伸出手来:“靳师长,贵部将济南一切库存武器弹药、通信器材、文电案卷、被服仓库、交通设备、银行金库及粮食全部移交我军以后,我军即准许北洋军人自由选择是否离开山东。”
一抹夕阳的余晖落在了靳云鹏的身上,他的影子长长拖曳在济南城门下的青石板道路上,落寞非常。
从曾文正公、李文忠公开始的北洋时代,是该落幕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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