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鸿宾带来的红军援兵大多数都来自宁夏和河州,他们的口音跟碎叶当地人几乎可说一模一样,几乎区分不出什么乡音。
碎叶川上风草依稀,马鸿宾虽然年轻却也熟悉晚清以来陕甘回民的历史掌故,他背上不经意浸出湿汗,一瞬间就反应过来了眼前这些俄国人的来历。
东干人。
晚清时陕甘汉回两族仇杀,生灵涂炭,上千万人死于兵祸,仇杀最烈时,白彦虎甚至准备掘毁延安府的黄帝陵。陕回在陕西杀汉以数百万计,虽然客观上也响应了太平天国西征军的攻势,对于动摇清廷腐朽的封建统治产生一定作用,可也给西北各族人民之间埋下了深厚的仇恨,以至于后来多隆阿率八旗军进入关中时,所到之处竟然出现箪食壶浆以迎王师的局面。
陕回在关中失利以后,先后退往甘肃和新疆继续作战,在这过程中回军纠合阿古柏作乱,彻底走上了背离人民、背离祖国的反动道路,直到最后被左宗棠彻底击败,余部逃亡俄国,后来被安置在楚河河谷一带务农,就此成为哈萨克草原中间一小撮讲汉语的农耕少数民族。
历史的巧合令马鸿宾难以释怀,马家祖上同样也是回民团练出身,同样和回军杀汉的惨烈悲剧脱不开干系,太子堡之役后马家接受清廷的招安,又反过来带领湘军镇压回军,最后白彦虎几支回军残部流亡俄国,很大程度上也是因为马家积极参与镇压。
在古老的碎叶川河畔上,东干人小小的村庄像灰白色的蒲公英般零散分布在河谷两翼,第七骑兵师出国以后修建的碎叶兵站则以碎叶古城留下的土墩遗址为中心,放射状向外排列几百座临时搭建的木制棚屋。
数以千计的骆驼和大车,在风铃声中停歇在河旁,从迪化赶来准备建立七河省国大委员会和省委的干部们,或坐在骆驼上面休息,或是用陕西话和本地的东干人闲聊,好像所有人都忘记了一甲子的轮回以前,陕甘大地上发生的那场浩劫。
马鸿宾双手按在马鞭上,声音微微发抖:“我小时候听叔父讲六十年前的故事,听说那时回军在渭河两岸挨个村庄挨个县城的灭村灭县,十年间陕西死了六百万人,甘肃更甚,僵尸遍野、寸草不生,死者以千万计……”
董振堂不客气的接着说道:“是!再后来多隆阿入陕平乱,回军大败以后,汉人又返回来报复回民,摧毁陕西各地回坊,所以河州甘回后来接受了招安,陕回则坚决不从,一杀一走之间,陕甘两省也少了五百万回人。”
陕甘回乱是中国西北历史上最难提起的一页回忆,汉人死伤一千六百万,回人死伤五百万,中华文明兴起的黄土高原竟成为阿鼻地狱般难以言喻的景象。
马鸿宾部下的骑兵战士,几乎都是陕西和甘肃籍贯,他们中也有人听说过六十年前的往事。此刻在异国他乡,面对眼前头裹白毛巾,看起来和陕北老农毫无区别,甚至口里乡音都一模一样的东干人老百姓,战士们在心情尤为复杂的同时,也不自觉握紧武器,变得警惕了起来。
楚河河谷自然条件很好,是七河流域最适合进行农业生产的一块地方,东干人六十年前在此安家以后,也经过了好几代人的繁衍生息,除了极少数垂垂老矣的耄耋老人外,大部分东干人从生下来开始就活在碎叶川上、长在碎叶川上,对那个祖辈逃离的陕甘故土不再留有血红色的残酷记忆,只余下一抹似有似无的温情怀念。
老百姓们都很主动地走进红军骑士,用熟悉的乡音攀谈起来,还有人问起中国这些年来的境况,还有人给马鸿宾他们送来一筐又一筐的水果,也有人好奇问道中国人这次来了是不是就不会再走?他们可受够了沙俄政府的压迫,四年前俄军在中亚的那场大屠杀,也让东干人后怕不已。
马鸿宾想说些什么,又很难说出口,甘州马家本身就是回乱历史的遗产,产要说对汉人的血债,难道马家的双手就干净了吗?可马鸿宾出生的时候,父亲就已经是清廷的武进士,少年时父亲跟随董福祥抗击八国联军,堂堂正正的为国牺牲在正阳门下,对马鸿宾来说,他从小到大就是听着父辈为保卫国家奋勇牺牲的故事长大,更早之前回乱的历史该由马鸿宾这代人承担吗?
可如果马鸿宾自认为双手干净,他又该用什么样的眼光看待碎叶这群老实巴交的东干人农民呢?
岸边的棚屋里,红军用帆布盖住上百箱枪支弹药,东来的驼队和大车还继续运来更多机关枪和火炮。碎叶的东干人数量不多,如果此时动手,以红军的武力要灭亡这一种族也并非难事,在当下动荡不安的中亚,也不会有任何人、任何势力对东干人投以一点同情的目光……
马鸿宾都为自己心中大胆的想法感到害怕,董振堂看着他,悠悠道:“西北回族自明朝以来就成规模的居住在陕西,当时陕回信仰的是格底目派老教,老教的传统就是反对干预其他宗教和教派的事务,推崇宗教信仰自由,尊重他人的宗教信仰和风俗习惯,非常具有包容性,也强调对国家的忠诚……”
明朝时,格底目派信徒的中坚力量是卫所的军官,他们有世袭的军职,保证了家族势力不会因为科举落榜而中断。不能继承军职的子弟则往往选择参加科举、研究经学或经商。整体而言,格底目派一直尊重其他宗教信徒的生活习惯,你信你的,我信我的,互不干涉,回汉军民之间的通婚也很频繁
到明末很多回族士兵还参与了明末的农民军大起义,著名的革左五营里面就有一个老回回马守应。清军入关以后,在西北积极抗清的米喇印、丁国栋等人,也都是老教教民,他们以东晋时前凉政权的开国君主张轨自居,也反应出了当时中华民族逐渐形成的大趋势。
张轨在五胡乱华时保西凉一方净土,保护了大量汉族民众不受胡人军阀的屠杀凌辱,米喇印、丁国栋作为回人却自比张轨,便说明着他们比起满清这样的外来势力,更认同明朝代表的正在形成当中的中华民族。
在吴三桂的协助下,清军最后将西北的格底目派军官势力连根拔起,信教群众也大批被屠杀。之后,清廷对于格底目派信徒一直提防歧视,想方设法进行限制,康乾以来格底目派老教的地位才逐渐被苏菲派新教取代。
新教远比老教封闭保守,教权性质也更浓厚,清廷为了八旗集团的统治方便,扶持新教以抑老教,刻意利用西北教派、民族之间的冲突挑拨离间,以此加强八旗的统治地位,最终导致的结果就是陕甘回乱这场空前的大浩劫。
在回乱中,不止回汉之间互相仇杀,回族内部由于清廷挑拨离间形成的不同教派也一样互相仇杀,哲赫忍耶派成为了回变主力,虎非耶派则和清军合作,这场灾难的责任,毫无疑问应该归结在清政府头上。
董振堂低语道:“东干人讲陕西话,说到底与我们同文同种,假使到今日还要清算东干人参与回变之事,那要不要清算湘军当年屠戮江南之事?今天湘军后代也一样能成为保家卫国的红军战士,我们连日本人都能合作,更何况是流落中亚还坚持汉语的东干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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