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丰县农会成立以后,机关就设在萧枳和曹凝暂住的两间联排土房边上。曹凝亲自动手,用茅草搭了一个两进棚屋,前一进是财务处兼卫生处,后一进就是宣传处兼农会总部。
棚屋里的一应家具陈设,也都是萧枳和曹凝自己做木工做好的。曹凝心灵手巧,很会做这种手艺活,萧枳是南洋药材商家庭的子弟,懂得一些中医抓药的方子,所以在棚屋门口设了一个卫生处,用很低廉的价格卖药,算是给农会会员的一个福利。
两个人忙里忙外,因为人手有限,真是弄得不可开交,曹凝的肤色这样硬是又被晒黑了两层,看得萧枳好是心疼。
“阿凝,你就好好休息吧,这些粗活让我做,行不行?哪有这样使唤老婆的男人?”
曹凝听到老婆两个字,脸上便禁不住红了起来。她飞踹萧枳一脚,斜着眼睛也不说话,只是气呼呼地鼓起嘴巴两边的腮帮子,像只金鱼般表达自己的不满。
曹凝不爱说话,但脸上表情变化特别多。萧枳跟她相处久了,两个人之间不用语言交流,只消对个眼神、对个表情,就能明白曹凝的意思。
“行的吧,行的吧,你想怎么做就怎么做。”
萧枳很无奈地摊开双手,等曹凝把棚屋前面的院子打扫干净以后,他就将“海丰县农会”的招牌悬挂在棚屋上面,为了吸引农民的注意,这五个字还是用红油漆写成,血淋淋五个大字,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杀猪棚呢。
加入农会的手续,是由本人到农会申请入会,并交二角银为会费——本来入会是要入会金和年费或月费的,但萧枳认为若每个月都交会费,既浪费农民上门缴费的时间,又使手续变得很复杂,不容易被文化水平很低的农民理解,所以就改成每年收二角银。
这样手续简化了,宣传也比较方便,农民自然更容易理解,待将来农会深入人心以后,再改成按月缴费就好。
“阿枳,祥林嫂又来了。”
棚屋外面响起哐哐当当的响声,萧枳也注意到了祥林嫂,她是赤山乡的一个寡妇,年纪约莫不到三十岁,模样算得上周正,手脚粗大,据说干事也是很勤快的。
但祥林嫂头发上绑着一条白头绳,使萧枳知道她是寡妇。
听说祥林是她丈夫的名字,十六七岁时便过了世,至于祥林嫂自己叫什么名字,萧枳只隐约听说她姓卫,但名字是什么好像全乡都没人知道。
祥林嫂寡居一段时日后,乡里的人说她犯狐媚勾引贺家老六成了事,但曹凝同萧枳讲过,祥林嫂是被她原本婆家的人绑去卖给贺老六做媳妇的。
萧枳,或者说农会会跟祥林嫂产生联系,就是因为贺老六的事情。
这个贺老六据说人品其实也并不多差,媳妇虽然是买来的,但他对待祥林嫂尚不错,两人还生了个唤作阿毛的孩子。
海丰县农会成立以后,贺老六还是最早的一批会员,帮过萧枳不少忙,他很会讲话,帮农会做宣传的时候都是讲土话,对乡下农民很具备煽动力。
“老六……老六出事了?”萧枳惊问道。
祥林嫂的头发半白半黑,脸色焦黄,和她上次来农会拿药时的样子大相径庭,完全是一副死相,连悲哀的神色都没有,只有那眼珠间或一轮,还可以表示她是一个活物。
她怀里抱着一个孩子,只有目光落在阿毛身上的时候,祥林嫂的两颊才会浮现出血色。
贺老六早前患了伤寒病,但萧枳记得自己给他抓过药,病情也不严重,怎么会突然就又出事了呢?
祥林嫂絮絮叨叨地哭诉:“我真傻,真的,我家男人的身体原是坚实的,吃了先生的药也好了许多。是他堂伯带了碗冷饭来,吃了,复发了,一口气撑不过去就这样没掉。”
曹凝带着祥林嫂进棚屋里坐了下去,曹凝平日里就不爱说话,但却很喜欢听别人讲话。所以外人听祥林嫂重复、重复讲悲惨故事,已听得两耳生厌,祥林嫂的悲哀经大家咀嚼赏鉴了许久,已经成为渣滓,可曹凝却总能继续听进去。
她时不时点头,眼里泛着一点点的泪光,就使祥林嫂又忆起她丈夫的惨事来。
“你家堂伯要来收屋吗?”
萧枳这才明白过来,他深深怀疑贺家的这个堂伯真是好心来给贺老六送饭吗?却送了一碗断人性命的冷饭。
祥林嫂一个孤苦伶仃的女人,还要照顾怀里一个婴孩,她怎么能应付得了丈夫族人的威逼?甚至连一场葬礼都办不起来。
萧枳却说:“祥林嫂你莫要担心。咱们农会有一个济丧处,从前贺老六是报名参加过的。不论哪个济丧处的父母或自己死掉,都由各会员挪出两毫钱来济丧——祥林嫂,你不要担心,农会代你操持丧礼,并往致祭,还行送丧的礼节,农会不会叫会员吃亏的。”
祥林嫂还不敢置信,她被有钱人、体面人骗得多了,不敢再掉以轻心去相信别人。从前祥林嫂第一次寡居时,她就是被婆家一个读书的小叔子骗回家去,强绑了嫁进深山野坳里去。
“先生,您真好心,先生,您真好心,但阿毛该怎么办?堂伯来收屋,我是走投无路,去人家家里做工,也没有孩子的住处。”
萧枳说:“这样,你就住到农会里来,以后也不要再给什么老爷做工,就到农会来做工,我们雇你做机关的办事员。”
萧枳又拉着曹凝的手给祥林嫂看,说:“你看我家媳妇!她做工的本领尚不如你,常常害自己受伤。就这样办吧!祥林嫂,今后你来农会做工,我们给你安排房子住。”
祥林嫂呜咽着,原来干涸的两眼好像也重新焕发起一点点光彩。她手脚很灵活,萧枳听说过人们讲祥林嫂的事情,说她第一次寡居时在绅士家做工,办事特别利落,两年时间就攒下了十几千钱——这些钱后来都拿去给旧婆家的小叔子娶老婆。
安顿好祥林嫂和阿毛后,萧枳专程找农会会员打探了一下那位贺家堂伯的事情——原来他是一个有名气的人物,人们叫他做卖鱼强,因他管着赤山乡里一处鱼市,据说还是三合会的头目,很有本领。
曹凝用手枪枪柄敲着桌板,对这样强抢寡妇房子的“地方豪杰”又愤怒又鄙夷,连一贯温文尔雅的萧枳,都快要发怒,觉得这个贺强真是畜生,按说这种豪强有的是钱财,怎么下得去手来欺压祥林嫂?
祥林嫂说话啰啰嗦嗦的,逢人就要讲她丈夫悲惨的故事,初时人们还同情她,但讲得多了,就有人嫌弃她唠叨烦人,愈发不待见祥林嫂起来。
但萧枳觉得祥林嫂做工那么勤快,说几句话又怎么了?萧枳认为祥林嫂半辈子的悲惨遭遇,不仅应该到处同人们说,而且还应该著书立传,应该写到农会的机关报上面去。
至于那个卖鱼强,萧枳下了决心:“我们要同他斗争!夺了他的鱼市,还要好好调查,这种人到底干过多少龌龊的事情?不消灭这种恶霸土豪,海丰县是好不起来的。”
曹凝冷笑道:“海丰县里无好人,让我去杀了他算了。”
“杀了他没用。”萧枳说,“要查清楚这个卖鱼强还做过什么生孩子没屁眼的事,然后用合理合法的手段斗垮他,要让人们知道今后海丰县是国民军说了算、是农会说了算,不是这些土豪说了算。”
萧枳的话语里明显含着满满的怒气,以至于他在南洋养就的口音都带歪了嘴巴,说到最后,都把“海丰县是农会说了算”讲成“海丰县是农会嗦了蒜”。
对付赤山乡鱼市“角头”卖鱼强的计划,提上日程后,萧枳又教了祥林嫂如何给产妇接生,让她今后就在海丰县农会卫生处工作,凡遇会员不收接生费,仅取药费一半,大约二三角钱。
虽然总有些长舌妇嫌弃她是两次失去丈夫的寡妇,认为由祥林嫂来做接生婆,恐怕不吉利。但因为她对会员不收费用,对一般人收钱也较少,所以到底有些穷人会找祥林嫂来接生。
久而久之祥林嫂的精神也变得好了起来,她眼睛不再凹陷下去,人也变得气派,有股子朝气,好像年轻起来许多,不再似木偶人那样呆呆傻傻。
人们都说祥林嫂交了好运,但萧枳认为这不过是祥林嫂勤快劳动的应得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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