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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五章 飞仔

康大眼和王熠带着“萧先生”的指示,扮做樵夫的模样,从赤山乡的崖头沟出发,向着西南方向步行小半夜,便到了省匪军到过的地方。

王熠是个刚刚报名登记了农会自卫军的“飞仔”,约莫才只有十六七岁的模样,唇上尚存着少年人浅色的绒毛,胳膊上却已经学着三合会的人刺上了虎首纹身。

广东人管年纪轻轻的无赖流氓做“飞仔”,但如王熠这样年少的飞仔,还很少见。

“阿飞,人们说你杀过人,真的假的?”

康大眼眯着眼睛,黑黝黝的脸上皱纹挤成一团,左手还提着旱烟袋,看起来就是乡野间最平常的一个农夫,甚至连他的湖南口音,都特意做了掩饰。

康大眼半带玩笑地调侃着搭档的小少年,他和王熠出身截然不同,原是清军巡防营的老兵,而且还是湘军之后,所以刚刚被国民军俘虏时,康大眼还很宁死不屈,对先锋队的队员都不屑一顾。

可惜“真香”来得往往让人措手不及,朝廷进剿国民军不成,革命的浪潮却席卷了整个广东。国民军的做派和其他民军大相迥异,康大眼的心思也就活泛了起来,潮汕光复后很干脆地加入了国民军,因为是老兵,很快就升到了海丰县农军教官的位置。

王熠嘴上无毛,神情却很倨傲。

这小子看来有些瞧不起做过俘虏的康大眼,先是不屑回答康大眼的问题,过了一会儿,却又实在克制不住自己的表达欲,迅速拍起胸脯:

“赤山乡农会杀的第一个田主,就是我杀的!杀人……嘿,康伯,杀人没什么了不起的,你以后会明白的。”

“哈,厉害。你一个飞仔,名字倒不错,王熠,熠者,盛光也,熠熠宵行也。”

“康伯还懂这?我早死的爹取的名。”

“康伯好说歹说也是老湘军……你知道啥是老湘军吗?”

“哪个帮会香堂的老人呗。”

身经百战的老卒康大眼忍住了大笑的冲动,他听过乡民在背后评价王熠的一些话:这个小年轻没父没母的,又是小姓,从小受人欺负,据说在参加农会以前完全不识字,却很早就加入了三合会,械斗打架非常凶狠。

越是老江湖,越不敢和王熠这种没轻没重的年轻人交手,倒不是乱拳打死老师傅,而是年轻人不懂得分寸,你都想象不到他们冲动下会干出什么样的事!

海丰县农会在赤山乡的分会,第一次组织“同盟抗租”时,王熠作为本地会党一号有名的打手,就被本地绅士们雇佣去捣毁农会机关。

结果嘛。

王熠为首的十几个飞仔还没亮出西瓜刀砍人,就被七十多个农会会员打进了县卫生处。

这件事让王熠意识到了农会的力量,也让王熠意识到农会是一个能帮他收拾大姓乡绅的组织,他姿态很灵活,打不过就加入,一点没有矜持的余地。

“疤头仔使唤我去捣毁农会不成,就叫我们找山里的土匪来教训萧先生……”

王熠提到萧枳时,语气和态度瞬间就敬重了起来。他是个文盲,不尊重读书人,但尊重教书的人,萧枳教他识字,王熠自然也尊敬萧枳。

王熠说:“我反手就报告给先生,带着自卫军抄了疤头仔,仲未有冚家铲啊!”

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康大眼失笑,想起十几年前自己请缨去朝鲜的往事,这个老兵油子却又有些笑不出来了。

王熠是海丰本地人,即便到了省匪军驻地附近,周围的一切也都使他威到熟悉:

亲切的乡音,亲切的穿着,亲切的泥土气息,甚至那起伏的麦浪、碧绿的秧苗……都给他带来一种安心的感情,这种熟悉的环境让王熠对战斗的前景充满信心。

但是两人越向前走,两个扮做樵夫的农军侦察兵愈是靠近省匪军的行军路线,王熠就越觉得生疏,这种生疏使他忍不住心头的战栗——

这里到处都是经过残酷“剿洗”的痕迹。

树木虽然还在挣扎着抽出嫩绿的枝条,但仍然掩盖不住被大火烧过的创伤。

村庄变得不敢相认,到处是断壁残垣,被烟火熏黑的墙壁和窗口,好象是向人们控诉着敌人的暴行。

路旁偶尔能看到几具衣衫褴褛的尸体,枯黄和浮肿的脸上,带着临死前的恐惧和仇恨。

最让王熠吓了一大跳,使他两臂左青龙右白虎都慌张起来的的东西,是一具被刺刀钉在大槐树上的女尸。

女尸身无片衣,两乳都有带血迹的牙痕,小腹下面被刺刀贯穿,深深钉在树干里,肠子和粪便顺着伤口倾斜堆积在尸体下方。

王熠愣住,少年人好勇斗狠的表情迅速被一种可怕的慌张和恐惧所取代,他颤抖着往后退了一步,肚子里翻江倒海。

他十三岁起混帮派,可以面不改色杀掉谋害农会的田主疤头仔,却被一具女尸吓到呕吐!

康大眼冷淡地吸着他的旱烟,不为所动:“小年轻,这就是兵!这就是兵到过的地方!看来咱们找到省军咯。”

世界上没人更比康大眼了解“兵”这种事物,它比土匪唯一好的地方就在于作恶却不用怕杀头。

呕吐过后的王熠,却很倔强地问:“康伯,咱们也会变成兵吗?”

“咱们吗?”康大眼那一点都不大的眼里,好像泛着奇特的光辉,“萧先生不是跟你讲过吗?咱们不是兵,咱们是战士。”

康大眼知道当兵的经过哪里,哪里就是一片荒芜。但农军不一样,他在国民军的队伍里亲眼见到老百姓甚至会主动接待你,而且还不把粮肉藏起来,也不把待字闺中的姑娘藏起来。

康大眼不知道国民军是怎么样实现这一切的,但这一切都让他相信起“萧先生”的话:国民军军人不是兵,而是战士。

康大眼又眯起眼睛:“省军主力就在这里。”

海丰县最外围的几个村庄,变得异常冷落萧索,几缕炊烟,几声狗吠,更加衬托出山村的凄凉沉寂。幸存的家家户户都紧闭着门窗,没有一点灯光,显得特别阴沉,许多地方散发着尸体的腐臭气味。

王熠用扁担将翻着尸体扒东西吃的黑狗赶跑,康大眼登到了小土丘的坡上,省军行军的队列展现在了两人的眼前,密密麻麻的人群里不时发出阴惨惨的军令声。

老兵油子康大眼冷冷地笑了起来:“几千人马的队伍,却连威力侦察都不做。省军比起永字营也大大不如,洪兆麟今不如昔,真丢了湖南人的脸面。”

王熠把身体伏在草丛里,睁大眼睛问:“康伯,怎么办?好多人呀!”

“别怕,阿飞,咱们这就回去。”康大眼拿着旱烟袋在手背敲了敲,说,“省军侦察做得这样差、戒备这样松,还有什么可怕的呢?我们没什么好怕的了。”

一老一少两个樵夫转身返回,康大眼走得轻轻松松,王熠却一直忍不住回头,张望了一次又一次。

他忘不掉那具凄惨的女尸,忘不掉洞穿小腹的那柄刺刀,也忘不掉扒拉死尸找东西吃的黑狗。

这就是兵吗?

王熠浑身上下都是鸡皮疙瘩,他这才知道三合会、洪门这种帮派是多么小儿科。

非得打赢这仗不可。

王熠暗暗想道,省军吗?吔屎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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