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枳在海丰县农军的临时指挥部——一个茅草搭就的小棚子——里焦急地等待着,四面八方传来的消息,就像阴云翻卷的天空,酝酿着一场疾风暴雨。
形势在急剧地变化着,仿佛在告诉所有人:快!快!快!谁掌握主动权,谁就掌握一切。
两名侦察兵——清军俘虏康大眼和飞仔王熠——带来的紧急情报,已将省匪军的行军路线、攻击目标、兵力数字,完全昭明。
四千省军正在大跨步地向前前进,好像丝毫没有考虑过任何遭到阻击拦截的可能性,队伍拖拽成长长的一条,据说大炮和机关枪也都落在后面,和步兵队伍完全脱离。
农会自卫军的战士们还在抓紧时间修筑工事,少数几个老民兵正在教大家怎么挖壕沟、怎么搭木栅栏。农军里有两种冲突的意见,一种是主动出击突袭省军,另一种就是搭建工事做坚守的准备。
萧枳自己也在两个战术方案里犹豫不决,这时候他就很想念老搭档张云逸,在过去这样要紧的决策都是由张云逸拿最后的主意,萧枳的性格的确弱一些,稍微缺乏果断的勇气。
康大眼他们送来的新情报,对农军内部的争论造成了决定性影响。
既然省军这样松懈无备,不去偷袭伏击一把,好像就对不起自己。
萧枳缺乏做决策的果断,但等决策下来以后,具体做战术方案的内容速度却非常快。他很快就完成了反击战的草案,拟用半个营佯攻正面,给林激真和洪兆麟造成农军不堪一击的假象,进一步诱使省军拉长他们的队伍。
萧枳想起林淮唐常说的一句话,“多打十对一的仗,少打五对一的仗,不打一对一的仗”,他估计等待省军队伍进一步拉长以后,再用农军三个营断头截尾打伏击,一个半营作为第二波次部队投入战场,足可以在局部造成“十对一”的优势兵力对比。
萧枳向农军解释了自己初步的战术设想后,王熠不禁兴奋地跳起来,连声说:“好主意!好主意!”接着又叹口气说:“唉,我们想不到呢!”
萧枳笑笑说:“打架要用脑子,打仗也要用脑子,重要的是掌握学习的能力,掌握动脑筋的能力……国民军有军士训练队和军官速成班,以后你有机会去观摩观摩就会明白的。”
断头截尾的伏击比打中间更有奇效,也更适合打击林激真这部省军的松懈环节,留下预备的第二波次兵力,则是为了夺取敌人的火炮和机关枪。
萧枳心里很唏嘘,他其实不算特别善战,起码没法和老搭档张云逸比,但在海丰县作战,有农会的经营基础,农军就好像有千里眼和顺风耳一样,敌人却是和瞎子没有区别。
这种情况,就算萧枳这样不善野战的人,也能很好地组织起一场高效率的军事行动。
农军开始行动起来,康大眼和王熠都被分发了枪支,康大眼作为骨干民兵分到一条洋枪,王熠则只拿到一条土枪,但据他“康伯”所说,这种喷射铁砂的土枪近距离威力比一般洋枪还大。
一说是近战的利器,王熠便欢天喜地来,他暂时忘却了那具女尸带来的恐惧,恢复了从小好勇斗狠的精神。
所有人马准备齐全,几门三藩之变时期平南王尚可喜用的土炮都被推了出来,没过一会儿时间,萧枳就下令敲响了黑赤旗下的一口大钟。
“当!当!当!”
洪亮的钟声激荡在村中,像往日一样悠扬。祠堂里为死人奏响的钟声,今天又是为另一些即将死去的人发出哀鸣。
“出发吧!”
天空稍微有些阴郁,使得阳光显得并不刺眼,十一月的广东天气依旧不算凉爽,海上吹来的风声里还暗含着闷热的烟气。
鸟雀叽叽嚓嚓,但不久就因为省军的到来而作鸟兽散。
四千人。
哪怕是乌合之众,那也是四千人的乌合之众。
黑压压的人群,混乱错杂的军装服色,各式各样并不统一的枪炮和旗帜,还有乱七八糟如果让黄慕松、秦汉唐这些顾问见到是要发脾气的军令声。
合在一起,却也有种混乱的压迫力。
洪兆麟有些忧心:“林使,我军行军速度太快,目前已经形成孤军冒进之势,要不要先停一下,等等后面的人?”
林激真撇了洪兆麟一眼,有些不快,但他又想到洪兆麟过去在广东清军里头就有善战之名,毕竟是一员出名的战将,或许还是该听听他的建议。
但不等林激真发出让省军停下脚步的命令,前方就已经传来了交火声。自打省军进入海丰县来,从未遭到任何抵抗,这第一声枪声当然引起了所有人的警惕。
但农军的抵抗是这样微弱,先头大概有一百多名省军士兵试探性地冲过山坡,农军便一窝蜂地散开,钻进树林草丛不见了踪影。
林激真拍着肚皮嘲讽起来:“这就是国民军嘛!这就是林淮唐嘛!我以为许多人吹水林淮唐是超人,是有多厉害,原来就这样,就这!”
他又重复了两遍“就这”,然后便充满信心地下令省军继续前进,尽快拿下县城,林激真的最终目标可是汕头呢。
“说林淮唐厉害,我看就是虚传。回头抓几个活的回去,给胡都督、陈副督看看。”
省军又骄狂又兴奋,他们都以为打下县城,又可以为所欲为一番,县城的光景肯定比山沟沟里的乡村好看得多。
但已经列好队伍的农军战士已经做好了战斗准备,一道磷火飞到了深色的苍穹中,会员们旋即都从工事里跳了出来,列成扇形的队伍向省军冲过去。
王熠冲在最前面,他牢牢记着康大眼说的话,放铁砂的土枪是近战利器,所以他冲得离敌人越近越安全!
从山脊上向下望,可以看到一片片穿着普通农民衣衫的战士冲了出来,他们的队形很成问题,从战术角度来说是非常失措和低级的,但战斗的勇气却在省军之上。
这是一场真正意义上保境安民的战斗,省军士兵猝不及防,刚刚才驱逐了一股敌人,刚刚冲过了山谷,怎么一下就遭到这样猛烈的反击?
冲在最前面的省军士兵死的最惨,让王熠用铁喷子直接喷死的人面目全非,又是惨中之惨了。
洪兆麟听到了轰隆隆的炮声,他先是讶异:“炮队赶上来了?”但马上又反应过来,这显然是国民军的炮火。
土炮威力不大,但对士气的影响却很大。特别是省军明明有不少火炮机枪,却由于落在队伍后面,现在完全派不上用场,使士兵的情绪立刻转化向消极的方向。
几发流弹飞进农军的扇形队伍里,康大眼不幸被打伤,他自怨自艾,身为老兵油子本不该冲这么前面,但农军里的气氛使然,让康大眼冷了许多年的血也难免热了一把。
“哈!冲吧、冲吧,打仗哪有不死人的?但死到你头上的机会,肯定比你老婆钻别人被窝的机会小。”
“叼你妈!”
农会自卫军普遍缺乏军事训练,可是他们对面的省军其实也不过如此,无非也是大批缺乏军事经验的会党组成,双方的训练水平半斤八两,那就要看士气、组织和指挥情况了。
黑赤旗下有多年械斗传统的海丰县农军,这一次赢得当然明明白白。
省军们更加混乱了,他们发现队伍后方也传来敌人的枪炮声、喊杀声,这些吓糊涂的省军士兵已经完全没有战斗力了,上上下下乱跑一阵,反而把己方队伍冲得七零八碎。
省军里只有洪兆麟一人是有经验的老将,但他手里没有部队,关键时刻根本起不到任何作用,只能闭上眼睛听之任之。
又要败了吗?真是倒霉透顶,刚刚被国民军放走不久,居然又要被俘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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