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华如水,夜色微凉。
夜幕下的临安城灯火通明,远远望去有无数团或明或暗、或小或大的亮芒闪烁与片片屋宇庭楼之间。间或有些微不算清晰的人声随着轻轻摇曳飘**的夜风一同传来,而当下某处极不起眼的厢房屋檐上正倒悬着一个人,正安静的听着屋内交谈的声音。
“三哥何事愁眉不展?”一间不算宽敞的平房,却有着几分精致典雅的味道。
一袭平常灰袍的男子听着悦耳动听的女声,却是头也不抬:“遇上了不好的事情。”
“什么事情,连三哥都没了把握么?”烛光中那名女子半坐在一方木凳上,素雅清丽。
那被唤作三哥的男人只是低低的叹了口气,复而展颜笑着:“还要叫我三哥么,芸娘?”
女人娇嗔一般不依的笑着,娇憨可爱:“我可还没正式过门呢。”
尾音微颤,像是一曲琵琶未尽的转音,三哥嘿嘿笑着:“难道你不怕他吃醋么?”
“他?”女人微微怔神,眼眸中蓦然闪过一丝悲苦来:“若他在乎我,又怎会散了消息。”
“你对他死心了么?”虽是这般问着,可三哥并没有回身望着女人,只是看烛火摇曳。
秀眉轻蹙,女人一脸愁苦的长叹一声:“数年夫妻,总还是要念着一段情分的。”
“那便等你绝了这份幻想,虽然我不介意你曾有过其他男人,但我介意你心里还有人。”
“还真是小气的男人呢!”女人略微抱怨的嘟起嘴唇来:“果然都是一个样。”
“在你眼中男人不都是那副讨厌好色的嘴脸么。”三哥摇着头轻轻笑着:“是你太片面。”
“不止是我呢,我想这世上大多数女人都是这么认为的吧。”女人撒着娇反驳起来。
“好好好,天下男子皆是负心之徒,天下女子皆是痴心之辈,这总行了吧?”
“敷衍。”女人不满的哼了一声,神色之间却是笑意连连,眼眸清亮的看着男人。
三哥有些好笑的摸了摸鼻子,眼眸中似有火光在跳跃:“那我可不知道说些什么才好。”
“你便不说话,才是真真正正的皆大欢喜。”女人颇有些得寸进尺,和男人开着玩笑。
灯架上燃得正旺的红烛倏然间发出噼啪的炸响声来,本就幽静安逸的房间里登时鲜活起来,正在说话的两人一齐回身望去,却才发现那只儿臂粗的红烛已然烧掉了大半,男人轻轻呀了一声,却是拍着脑袋笑道:“原来都这么晚了呀,我该回去了。”
女人闻言站了起来,动作轻柔自然,像是演练了无数遍,径直走到男子近前,伸手扶住了男人背后的靠椅,轻轻用力中有吱呀的木轮转动声响,女人推着男人从灯光下经过,却才知晓这人自双膝以下尽数断绝,正是严飞此人。
巴陵城一战,严飞所部四散奔逃、分奔离析,却也在最后关头壮士断腕、杀伐果决。
就像周小瑜说的那样,严飞辗转数地终于选择在临安落脚,却已不复往昔盛状。
灯光无法映照的黑暗阴影中,那位潜藏已久的身影一动不动,如同彻底死寂一般,直到身下那扇木门被人轻轻来开,而后是一男一女两个人走了出来,这正是在这一瞬间黑暗中的那人身子轻轻动了动,却又不合常理的安静下来,只是在黑暗中注视着身下的人影。
女人小心的将严飞推下了台阶,一直在青石小路上才停下来:“今天的月色真好。”
“若是在用心看,你会发现每一夜的月光都很好看。”严飞笑了笑,让女人回去休息。
吱呀转动的木轮声,在一片静谧安详的花园中悄然响起,严飞斜靠着椅背,望着女人线条优美的背影,不由深深吸了口气,让夜风中清凉如水的空气刺激着自己的感官,略作调整之后却是面色默然的向前行走,直到拐角处的屋宇下才有意的停了下来。
“你又来了。”严飞声音低沉嘶哑,面无表情望着身前空无一人的花园,像是自言自语。
没有人回答他,只有薄纱一般的白雾袅袅不散,缭绕盘旋在这方小小花园的半空中。
“想不到追了这么多天你还是追过来了,说到底我还真是小瞧了你那无谓的执着。”
严飞轻声笑着,那笑声正如同也夜间漂浮的空气,微寒清冷阴凉,像是嘲讽一般。
小小的庭院中,有主人侍弄好的几株不知名字的杂花,淡淡的芳香更衬得此处的幽寂。
“还是不肯说话么?”不知缘由的严飞叹着气,却是继续推着轮椅向前走去,依旧是吱呀涩耳的轴轮转动声,像是老人声嘶力竭的痛苦咳嗽,闹心而令人头疼。此刻严飞全身肌肉骤然缩紧绷直,却是继续说着:“沉默并不能解决所有的问题,这一点你必须要清楚。”
“可我更愿意相信,大多数沉默者之所以选择沉默,是为了永远的不再沉默。”
较之严飞更为沙哑低沉宛如两块铁片打磨加工的尖厉摩擦声让人很难相信这是人声。
“很好,你终于肯出来见我了么,还是像你说的那样,为了不再沉默而选择开口说话?”
对方那极富标志性特征的刺耳尖锐的男声让严飞不时拿手指敲打着扶手,他开始不安。因为严飞根本找不出对方声源所在地,这声音更像是从四面八方响起的一般,登时这间庭院变得嘈杂喧闹起来,不复之前的幽寂安逸模样。
如同冬眠的虫子,一直蛰伏于走道瓦檐之下的黑暗中,那模糊不清的人影终于动了。
“从巴陵一直追到临安,我不得不佩服你的执着与坚持,因为这是我所希望的品性。”
严飞不无赞叹的大声说着,只是不停敲击着扶手的频率却突然间快了起来,愈发不安。
“无关乎品性,以前只是为了找回她,而现在我更想杀了你。”
“终于被你发现了所谓的真相么,事实上这个词本身就是极其残酷无情的。”
严飞面带讥诮的轻笑了几声,竟如同夜间呱呱凄叫的黑鸦一般刺耳难听的紧。
“只是突然间发现所谓的爱情不过是一个笑话罢了,或许在很早之前你便这样看了。”
黑暗中的身影轻轻挪动着,却不发生任何一丁点细微的声响来,朝着屋宇下的严飞慢慢靠近,就像山林中经验最为丰富老道不过的猎手,正一步一步的靠近着自己设计中的猎物。
“可惜呀,我突然想起你为了那个女人不惜一切的与我决斗搏杀,随后更是千里奔袭一路尾随多方骚扰暗杀,当一切手段用尽之后你却突然发现自己所做的一切全然失去了意义,我想再也没有什么能够支撑你的了。”严飞认真的分析着,像是掌控一切的沉稳。
“芸娘跟了你,原本是我万万意料不到的,如今看来我才明白这一切是你设的局而已。”
黑暗中近乎蠕动的艰难向前移动,那人不为所动:“只是三年的夫妻之情,我没有想到在那个女人看来竟然如此的不名一文,可笑为了这份被虚伪包装得富丽堂皇的感情险些丧命,如今看来我倒是十分痴傻不过。”
“或许在被你带走之前,芸娘就已经是你的人了,亦或者在嫁给我之前便是你的人。”
“她,不过是你手里的一个工具,用来拴住我的一道索链,能够左右我的思维情感。”
仔细听着的严飞着值啧啧有声,却是双手交错,鼓起掌来:“你已经变了很多了。”
“人总是要改变的,特别是在做了一些难以弥补的错事之后,付出太过昂贵的代价。”
严飞莫名叹气,却是双手骤然猛击扶手,整个人却是在间不容发之际生生腾空而起,那轮椅也不知是何物事制成,却是硬生生扛下了严飞这次骤然爆发的大力,只不过在接触的区域微微变形下凹后又恢复如初。
也正是在同一时刻,唰唰的一道近乎直线的残影瞬息之间掠过严飞方才栖身的轮椅上空,有呼啸暴烈的破空声将周遭的空气搅乱逸散,高高跃起的严飞却是骤然坠落直直扑向一闪而逝的黑衣人,半空中一声结结实实的闷响声骤然炸开,略微交错的人影分开。
砰的一声,黑衣人去势不知,竟是在坚实的砖面上犁出一道半尺深的沟壑来。
“老五,你还是没有变。”严飞施施然落座,双手紧紧握住扶手,一脸笑意的望着对面。
顾逆章扯去面部的黑色面巾,却是双目赤红如血,死死盯着轮椅上的严飞、一言不发。
一道醒目的疤痕顺着顾逆章右侧的眉骨笔直光滑的斜斜向下,一直在左侧嘴角处停下。一张清秀俊朗的面容却是因此而多了几分凌厉冷冽霸气杀意,昔日颇为青涩的少年已然孕育出几丝男人的厚重雄浑来。顾逆章收回微微颤抖的手掌,缓慢而用心的调整着自己紊乱的呼吸,试图让自己变得足够的冷静。
“哈哈,千里追击却发现自己所求之人竟已成了他人的玩物,是不是很失望?”
严飞继续刺激着顾逆章,在他看来任何一种打击对方的手段都是有用的。
“你该死。”顾逆章静默片刻,却是霍然抬头、近乎一字一顿的说了出来。
一时间,院内杀机四溢。
天边,残月如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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